《约会》

作者:剑客

(一)

  "女的",老周向我绽出一个神秘的微笑,精心地把话筒递到我手里,似乎生怕惊到电话中的那位。

  老周坐在我对面,他的办公桌跟我的紧紧对接--这是我所在的这家大机关办公室里最常见的一种布局--以便共用一部电话.鉴于资历上的巨大差异,老周理所当然的将电话机放在了他的那边,尽管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由于我的电话次数远远多过他的以至无形中他仿佛成了我的接线员。

  "谢谢!"我向老周回报了一个会心的微笑。老周对于我的通话对象的性别总是显示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关切,而对于这种似乎可以理解的关心,我通常总会回报这样一种阐述着理解万岁的微笑,老周满意地低下头接着看他的报纸,两只耳朵却紧张地竖了起来。

  "喂?您好!"我礼貌地向电话那端致意,"喂,是我",一个我熟稔的声音急匆匆地敲打着我的耳鼓,是刘丽--我应尊称为刘姨--一个我那遥远城市中的父母不知通过何种关系为我在这里找到的一门亲戚中的最热心的一员。

  通常刘姨的电话不外乎三个内容,一是你的父母让某某人捎来了一些东西下班后你能来取一下吗,二是今天晚上家里炖了烧了煮了蒸了牛肉或猪肘或鸡腿你过来改善一下我看你最近好象瘦了,三是--最令我头痛的--我们同事认识的一个姑娘我看不错跟你挺配的我已经跟人说了让你见见......。

  很不幸,今天的电话分明被导向了上述的第三个内容,寒暄过后,刘姨直切主题:"今天我们同事拿来一张姑娘的照片,我一看你猜怎么着(我不猜也知道会怎么着)还真不错,姑娘倍儿漂亮,听说人品也很不错,我已经替你答应见见了,怎么样,没问题吧?"

  我本人对这种古老的媒人说合方式有一种本能的抵触情绪,我固执地以为这种方式根本不可能催生出爱情,尽管我知道我们的父执一辈的结合大多源于此,我依然不能对他产生任何一点好感。并且,仿佛为了证明我的观点似的,经刘姨介绍来的姑娘概莫能外地在一次见面后纷纷否定了第二次见面的可能性。这多少让我有点伤心却令人不解地极大鼓舞了刘姨的斗志,"德性!"通常在每一次惨痛经历后,刘姨总是这样及时总结和安慰我,宛如在残酷的斗争形势下愈挫愈奋的革命前辈一般,"咱还看不上她呢!别着急,下回刘姨再给你介绍更好的!"我真诚地感谢刘姨的热心,耐心和毅力并且实在难以拉下脸来拒绝刘姨殷殷的期盼,我知道她也负担着我父母的重托,于是只好一次又一次......。

  "时间,地点我已经都跟人家讲好了,你上点心,也老大不小了..."

(二)

  下班的高峰时间所形成的交通堵塞在这条长街上构造了数条蔚为壮观的钢铁长龙。我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跌跌撞撞的前进,脑中飞速地盘算着如何尽快结束待会儿这场注定痛苦的见面。

  刚才就要下班的时候,老强来了一个电话。老强是我的一个铁哥们,大学同学,家就在本市,最可贵的是他的父母长年驻扎在地球远端的某个小国,其结果就是老强的家基本上成为我们几个要好哥们的俱乐部。

  "老余,小辉他们都来,三缺一,就等你了,几点到?"老强在电话中兴冲冲地问我,我支吾着无言以对。.

  对于一个家在外地的单身男性来说,麻将起着一种举足轻重的作用,你必须依靠它一圈圈地杀掉无数个难熬的苦闷夜晚,在每张牌的患得患失间暂时抛却尘世中无聊的喧嚣和争斗。我坦承我的确喜爱麻将,所以我无法拒绝老强的提议,但我的难处又实在是一个说不出口的理由。

  我对哥们们隐瞒了所有刘姨安排的约会,这不单单是因为过低的成功率会有损我的颜面,同时也因为这种约会方式本身就是大学时卧谈会中经常被嘲讽的对象,而今天我更加觉得难以启齿。

  "我要加会儿班,头吩咐的,没办法。八点我准到,宵夜我请,算是赔罪,怎么样?"我小心翼翼地编排了一个缓兵之计。

  "什么?大周末的,就你那点事,还用加班?"老强将信将疑,"你把我们哥几个晒在这儿,叫我们怎么办?挠墙啊?"

  我哀求:"兄弟真是逼不得已,就饶过兄弟这一回,这样吧,你们先去吃饭,算我的?"老周从报纸堆里抬起头来瞟了我一眼,我也深深地为自己的奴颜媚骨汗颜。

  所幸老强见好就收,"你丫快点,吃完饭你不到,以后就甭来了!"

  刘姨安排的见面方式是这样的:在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商业区的一座叫做长虹的电影院门口,我手持两张美国进口大片的电影票,等待一位身高约一米六五,留着披肩长发的女孩。

  现在我已经将两张电影票攥在了手里,心里对如何及时脱身依旧不得要领!或许干脆在电影刚刚开始时假装腹泻进而溜之大吉?不行,太不仗义,而且没法向刘姨交待。要么直言相告,兄弟我另有要事恕不奉陪!会不会太伤人?或者......"你是方伟吗?"一个轻柔的女声将我从沉思中惊醒。

(三)

  说话的是一个秀美恬静的女孩,在等待我回答的时候她白净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我几乎可以从她的眼神中读出几许期待的神情,我相信我的回答一定充满了不争气的遗憾:"对不起,小姐,我想您认错人了。"

  她的脸更加红了,在说对不起的时候她用的是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调,在她转身离去的时候我周身笼罩在无边的罪恶感中好象我真地伤害了她,不过我的确不叫方伟。

  电影已经开演了,我依然站在那里,无助地握着两张电影票。

  我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变故,难道刘姨没有及时将她的安排通知给应该跟我共享这场电影的那位姑娘?又或者--我忽发奇想--是神通广大的老强找到了这位姑娘并向她讲明他们更需要我从而制止了这场无聊的游戏?算了,追本逐源根本没有任何意义,重要的是我自由了,我可以从容地奔赴老强的麻之约了,我轻松地吐出了一口长气。

  在我正打算撕掉电影票,吹着口哨开路的时候,我看到了方才把我错认成别人的那个女孩儿。

  她脸上的红晕业已褪尽,眼睛无神地瞥向路边的行人,一阵旋风卷着一团废纸滑过她纤细的足尖,撩动了她的长裙,我似乎能感觉到她在轻轻的颤抖.一个危险的念头象一条蛇一样滑过我的大脑,事后想起来,作出那个决定其实并没有占用我太多的时间。

  我走了过去,"小姐,电影既然已经开演了,或许我们可以一起..?"说话时的镇定一如我日常在办公室向老周要烟,这一点令我自己都暗暗吃惊,同时我让她看见了我手中的两张电影票。

  她诧异地睁大双眼,显然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接下来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我却感觉长得如同一场办公例会。很快,她苍白的脸上又泛起我熟悉的红晕,我愉快地想,她或许已经弄清其实我不过是想帮她同时也是帮自己摆脱这种尴尬的处境而已.

  "好吧,"她羞涩地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又补了一句,"谢谢你!"

  她的笑很好看我想。

  大概在电影放映到一半时,我腰间的蛐蛐开始不厌其烦地叫了起来,我眼前浮现出老强等人酒足饭饱后等我去埋单的凄惨景象,同时轻轻地掐断了蛐蛐的电源。

  那天在电影院里,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奇怪的是我事后竟然对于那个电影讲的是什么没有一点印象。分手时,我们客气地互道再见,然后各奔东西。

  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回家的路上我沮丧地想。

(四)

  第二天,刘姨在电话里这样向我解释,人家姑娘忽然感冒发烧头痛恶心流鼻涕打喷嚏实在没法赴约,找我找不到又不知道怎么通知你,你等了一晚上吧?

  "那是,一直到电影散场,这不是坑人吗?"我恶狠狠地说。

  "别生气,别生气,也不能全怪人家,谁没个三灾六病午的,等姑娘病好了,我让她向你陪不是,还不成?"刘姨的口气好象那个姑娘是她自己的。

  我其实根本懒得再见那个病罐子似的姑娘,只是缘于对刘姨多年的了解,知道此时拒绝无异于螳臂当车."随便,听您的."我的声调平淡得象在念文件。

  挂断刘姨的电话,我急忙拨响了老强家的电话。

  "你他妈活腻了吧?"老强的开场白和我预想的一字不差。

  "是是,都是我不好,您老别动气,小心身体,我昨晚忽然病了..."在确实理亏的情况下,我的能屈能伸直追当年的韩信。

  "得了得了,当我小孩那?"老强毕竟是老强,"少跟我来这套,泡妞去了吧?"

  "您老真是神机妙算,也就是现在,要是您早生几百年......"我正欲逞三寸不烂之舌以尽阿谀谄媚之能事,老强又一次无情地打断了我。

  "行了哥们,打住,都是老中医了,这方子您就甭开了,我也不跟你废话,哥几个商量过了,这回不来顿大餐,难解哥们心头之气!"老强最让我心折的就是这股豪爽劲儿。

  "地方你挑,时间你定!"我咬着后槽牙,坚定地说,脑中闪现出黄继光董存瑞等先驱的形象。

  这是一个无聊的周末,老强的饭局约在了晚上。现在是中午,我想起了楼下似乎新开张了一家书店,于是决定去那儿消磨这一个下午。

  书店铺面不大。店门外张贴着几张巨幅广告,一张上书某位名人留美归来痛下针砭社会主义好资本主义糟本书不容错过云云,还有一张是某位名女人抛开避忌袒露心扉爱情多舛命途多蹇宛如卢梭的<忏悔录>,我无心多看,信步踱入店内。

  店内倒是清净,稀稀落落地只有三五个人。我随意浏览了一番,拣了一本沈从文的散文集慢慢翻看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人在问:"可以帮我包装一下吗?要送人的。"

  那声音轻轻掠过耳际,却如千斤重锤直捣胸口!

(五)

  我竟然有些慌张!好象一个初恋的小男孩!

  我呆呆地注视着门口收款台前亭亭而立的那个纤瘦的身影,完全没有顾及到自己的失态。

  她回眸凝视间发现了我,先是一怔,随即嫣然一笑:"怎么这么巧?在买书?"

  我及时调整了僵硬的五官,"是啊,真巧,象演戏一样。"我说。

  她接过店主递过来的包装好的书,略微迟疑了一下,我注意到有两片熟悉的红晕浸润了她的脸蛋,"恩......我已经买好了,你要买那本书吗?"她指了指我手里的沈从文。我读懂了她的暗示,急忙将书插回了书架,陪着她走出了书店。

  一段尴尬难挨的沉默过后,她低声说:"昨天的事,还没谢过你。"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足尖。

  我心跳得厉害,恍惚间回忆起了初恋时那甜蜜而心悸的感觉,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回答。她低着头往前走,似乎没有在意我的缄默,又问道:"你住在这儿附近吗?"

  我下意识地答道:"是啊,是公司的单身宿舍。"话一出口,我立刻有些后悔,我担心她会误解我提到单身两个字是在进行某种拙劣的暗示,于是赶紧反问:"你呢,也在这儿附近住?"

  她摇摇头,"我的一个朋友住这儿,她病了,我来看看她。"

  生命就是这样充满了戏剧性,冥冥中总会有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谁会想到人生的一次邂逅竟是源于对病友的探望?我慨叹之余忽然莫名其妙起了一丝担心:一位让她如此挂念的病友会不会是......?

  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迟疑,又说了一句:"她是我的好朋友,上大学时和我住一个寝室."说完之后她的脸红得一塌糊涂,她一定意识到这是一句蹩脚的补充.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清楚的暗示弄得不知所措,好半天才傻傻地问了一句:"她病得重吗?"

  她噗嗤一声笑了,"是感冒,我想快好了。"

  我知道我问得很笨,平素我本不是这样的,我暗骂自己不争气,同时不解自己这是怎么了?不过才第二次见面么,难道昨天已经一见钟情而自己竟没有察觉?我曾经自诩是个独身主义者--并不是不相信爱情,只是觉得爱情和自由是对立的矛盾体,二者恰如鱼与熊掌,取舍的界限因人而异,在经历过难忘的初恋和其后几次大悲大喜的体验后(包括刘姨送给我的打击),我仿如得道的高僧,在爱情上产生了某种超脱。我保持一种随遇而安的恬淡,同时对一个人独处的的妙处有了更深一层的解悟,我不相信长久以来平静的内心会这样容易就乱掉?可今天我究竟是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她问。

  "噢,对不起,我在想究竟什么样好听的名字才配得上你?"刹那间,我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六)

  她回眸一笑,"思真,我叫思真,你呢?"

  "就是思索真理的意思吧?很有哲理,我叫蒋众,群众的众."我微笑着说,同时在想要不要问她的电话.

  她在一栋新建的灰色塔楼前停下了脚步,"我到了,我的朋友就住在这儿."说完她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以一种期待的神色望着我.

  我想我应该勇敢一些,就象昨天我勇敢地贸然上前请她看电影,但是不知为什么,我迟疑了.我清楚地知道我很喜欢面前的这个女孩子,我相信她对我也同样抱有好感,但是--生活中永远充满但是,就象城市中急驶着的汽车永远躲不开的红灯--我的思维,我的习惯了孤独的思维仿佛有种向前的惯性,它也许源自于我内心深处某种傲慢的成分,总之它拒绝我作出某种改变,拒绝我在任何一个时刻主动出轨去开始一种新的冒险,刹那间我妥协了.

  我听见自己说,"给你的朋友带好,再见."

  哥儿几个在市中心某个装修奢华的海鲜酒楼里聚成了一桌.

  先是大家七嘴八舌地骂我不仗义,接着老强驾轻就熟地点了七冷八荤,手下留情地要了几只生猛海鲜,又替每人要了一杯扎啤,酒宴正式开始.

  我起身祝酒:"哥儿几个,兄弟这两天实在是对不起了,先干为敬!"说着一扬脖将一扎啤酒喝得涓滴不剩,老强看了我一眼,呷了一口酒,慢悠悠地道:"兄弟,是不是有什么难心事?说出来,哥儿几个帮你会会诊."

  我摇摇头喟然长叹,招手又要了一杯酒.一旁的老余吐出了嘴里的红烧排骨渣,拍拍我的肩道:"兄弟,究竟是为了哪个妞动了凡心?别喝坏了身子."对面的小辉伸筷子夹了一只大个儿的基围虾,关切地问:"是不是你们处长又整你了?这丫挺的,回头我找几个哥们儿废了丫弄的!"

  老强点燃一支烟,瞥了小辉一眼,"省点儿劲吧啊你!上回你说要拿板砖拍人家科长,这回又要废了人家处长,你干脆把他们一局的人都灭了算了!"说着递给我一根烟,问道:"兄弟,老余说的对吧?是为女人烦心?"

  我苦笑着点点头,接过老强的烟,将面前的酒又一次一股脑倒尽了肚子.

  老强举起酒杯,庄严地说:"哥儿几个这回陪你一杯."老余和小辉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老强喝完酒,抽了两口烟,说:"兄弟,我一直劝你,爱情这游戏轻易玩不得!"老强话音未落,小辉噗嗤一下笑出来了声,"爱情?老强你他妈居然用这个词?什么叫爱情?吾未之闻也!"老余也附和道:"爱情这东西是天山雪莲,月宫仙女,只在上古奇书里有记载,咱们这些凡人哪得一见?"

  我的酒已经有些上头,懵懵懂懂间问老强:"这个世界上果真已经没有爱情了?"老强显然对刚才被抢白有些不快,但还是点点头说:"有也是凤毛麟角了."我的心跳有些加速,猛地喊了一句:"扯蛋,我就不信!"一阵沉默......

  酒过三寻,菜过五味后老强又点燃一根烟,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说:"哥们儿,别怪我说你,你怎么跟一个中了琼瑶的毒的小女孩儿似的?我可以借你一台显微镜让你仔细搜寻一下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看看能不能发现一点爱情的影子?什么人还会傻呼呼地去相信爱情?有权有势的公子王孙和盘钵皆满的款哥款爷,他们登高一呼,美女云集,天天驾着跑车载着美女兜风,够威风够气派,可那能叫爱情吗?充其量只能叫商品交换.下岗的职工和满大街的民工,他们整天想着柴米油盐,还不知道下顿饭在哪儿吃呢会有心情扯什么爱情吗?没戏!其实最可能滋生爱情的阶级就是你我这样吃不饱也饿不死整天憋着没正经事干的所谓白领工薪阶层,可我们跟谁去产生爱情呢?如今的女孩子要什么?要老子房子车子个子票子五子登科,放眼望去尽是这种俗不可奈浓装艳抹得跟唐三彩似的姑娘,你能产生爱情?忠贞不渝海枯石烂那都是文艺作品,离婚和第三者插足才是现实!孟姜女哭长城和尾生抱柱只是自欺欺人,痴人说梦.哥们儿,爱情是海市蜃楼,看得见可你却永远摸不着......"

  老强侃侃而谈,间或抽口烟喝口酒吃口菜,老余和小辉时不时地随声附和,一旁的我却感觉到一颗心在逐渐地沉下去.我将酒杯里的酒默默地喝净,站起身,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百元的钞票扔在桌子上,蓦地大喊一声:"你们都是扯蛋!"然后踉踉跄跄地向门口走去,身后小辉骂了一句:"你丫抽疯那!"

  我在酒楼外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记忆中那栋灰色的塔楼.

  车子在小区里七拐八拐,总算到了目的地.付了车钱下了车,我点燃了一根香烟,狠狠地抽了两口,呆立在楼前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些什么.

  我就这样和那栋建筑物对峙着直到香烟燃尽时烧到了我的手,我颤抖了一下甩掉了烟蒂,同时一股醉意袭击了我的大脑,我冲进了那个单元.

  我朦胧中记得分手时她就是带着失望的表情走进了这个单元,现在还不到九点,或许她还没有走!我从一楼开始,呼呼喷着酒气逐家敲着房门,大声问有没有一个叫思真的女孩在这里,人们被这样一个酒鬼的莽撞打扰激怒了,纷纷叫嚷着要报警,更有几个小伙子拎着家伙要动武,幸好被他们老成持重的家长及时制止,要不然那天的闹剧很可能会以悲剧的结尾收场.

  我一直折腾到十楼,这已经是最后一层了,我在敲最后一家房门的时候,分明感觉到说话时拖着哭腔.有人透过"猫眼"在看我,然后门开了,一个陌生的女孩站在那里,她警惕地问:"你找思真?"我看到了一丝曙光,点了点被酒精熏得过于沉重的头颅,她往后站了站,躲开我喷出的酒气又问:"你找思真有事?"我一时语塞,是啊,我找她要干什么?我嗫嚅道:"我...我...想请她...看电影..."

(七)

  猛然一股强烈的呕吐的欲望攫取了我的意志.在最后一丝理智的指挥下,我一把推开了那个女孩,冲进门厅寻找洗手间.

  那女孩被我吓坏了,她惊叫了一声,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我已经发现了洗手间,并且趴在马桶上痛快地呕吐起来.伴随着胃肠有节奏的痉挛,我几乎是呈放射性地吐出了刚才吞下去的诸般美味.......吐毕起身,我虚弱地用双手把自己支撑在洗手池前,透过镜子欣赏着自己的狼狈.

  "洗洗你的脸好吗?"那女孩一边扭动水箱的把手冲掉马桶中的秽物,一边命令说.我已完全恢复了理智,同时内心涌动着不安--我知道自己做得实在太过分了.

  我仔细地洗净脸,走进客厅时发现她已经为我斟好了一杯茶,心中倏忽间莫名其妙地漾起一阵暖意."我.......实在抱歉,喝多了点酒.....刚才......"我尴尬地解释着,谁知她居然向我嫣然一笑,"你叫蒋众吧?"我诧异地点点头,她接着说:"那么急着找思真,我猜就是你.我叫顾蕾,是思真的朋友.你们的事她讲给我听了,很有意思,真的,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晚了找到这里来."

  我的脸有些发烫(脸发烫时会红的吧?).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了半晌,喝了口茶,讷讷地问:"思真....已经走了?"她替我续满了茶水,笑笑说:"她今天情绪不高,在我这坐了一会,就走了."顿了一下又说:"平时她来看我总会陪我住一晚,可今天......"说到这儿她望了我一眼,换了种揶揄的口吻说:"大概是她知道你会这么晚了来借我的洗手间用吧?"

  我窘得无地自容,这小丫头嘴巴好厉害我想,不过不管怎么说我是满怀感激的,一个女孩儿家做到这个份儿上真的是很了不起了.我自我解嘲地苦笑了一下,接着说了一大堆感谢抱歉之类的话,然后起身告辞.她拿起笔在一张纸上飞快地写了些什么,随后把那张纸递给我说:"思真的电话,家里的和单位的都在上面,我想你会需要的.我的脸再一次烫了起来,伸手接过后草草地道了声再见就转身离开了.

  微风料峭,裹着寒意直袭心底.漆黑的人行道上不见一个人影.我踯躅街头,叼着香烟,脑中却是一片空明.......

  那一晚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我神情委顿地走进了办公室.

  老周关切地看着我,"小蒋,昨天晚上又熬夜打牌了吧?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你们现在年轻还不觉得什么,到老了就知道后悔喽....."

  我瘫坐在靠椅上,回敬了一句:"老周你现在是不是就已经后悔了?"老周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理我,专心沏他的茉莉花茶.

  科长走了进来.科长姓曲,人很精干,三十出头已经作了科长,可谓年轻有为.

  科长看了我一眼,说:"小蒋你出来一下."我跟在科长的后面出了办公室,心里有些忐忑.来到走廊尽头的吸烟室,科长掏出烟递了一根给我,自己也叼了一根,点燃后慢条斯理地问:"听说你在安华公司进口项目的调查报告里提了反对意见?"我有些愕然.

  安华是我们局直属的一家制造公司,今年他们打算引进一条德国的载重汽车生产线,引进的想法本身并没有问题,问题是他们打算引进的这条生产线是人家淘汰的垃圾,引进垃圾也可以,谁让我们是发展中国家,问题是安华公司打算为这批垃圾付出等同于买一套当今最先进生产设备的价钱!这实在让人无法理解,我只有在调查报告中直言不讳了,我毕竟要对自己的良心负责!

  "我知道外方的报价是高了一些,但我们要从长远的角度考虑问题,我们要为今后的合作着想,我希望你能修改一下这份报告."科长语重心长地说.

  我默然,作为一个人微言轻的小职员,我不能不掂量一下科长这翻话的分量.在这样一个大机关里,任何一个小的闪失都可能导致无端的排挤和压制,更何况如果是得罪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科长环顾了一下四周,又补充了一句:"安华的老总是顾局长的公子!"

  我脚步沉重地回到办公室.

  老周深埋在报纸里的头动也不动,只是从眼镜上方瞟了我一眼,我忽然一阵莫名地烦躁,从衣兜里翻出了思真的电话,拿起了话筒.

(八)

  "喂,您找谁?"电话那端是一个柔美的女声,似曾相识,但肯定不是思真.

  "请问思真小姐在吗?"我彬彬有理.  

  那个女声沉默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是蒋众吧,这么一大早就给思真打电话,是不是有些急不可奈?"我吃了一惊,认出这是那个叫做顾蕾的女孩.

  "怎么,难道这不是思真的电话?"我有些恼火,有种被戏弄的感觉.

  "生气了?"她听出了我的不满,"别那么小心眼,这当然不是思真的电话,我怎么会轻易地就把思真的电话给你呢?你好好想想,你们只见过两次面,之前是素昧平生,我们根本就不了解你,思真是我的好朋友,如果我这么容易地就把她的电话留给你,是不是对朋友太不负责任?"

  "可你把你的电话给我了,你就不怕我心怀不轨吗?"我恨恨地说.对面的老周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别那么凶巴巴的好吗?"她柔和的声音稍稍舒缓了我的神经,"昨天晚上你吐得我满地都是,你走后我收拾了好半天你知道吗?何况我还生着病."

  我想起了思真那天曾说起过她是去探望一个病友,心里的懊恼逐渐被歉意所替代,"对不起,昨天实在是太打扰了,你的病不要紧吧?"我尽量把语气放得温柔一些.

  "本来是快好了,可是被你一吓......"她停住不说,我的心揪了起来,赶忙追问:"怎么样?到底要不要紧?"

  "嘻嘻,逗你呢!没什么,不过是有点感冒,已经好了."

  我被她搞得哭笑不得,心里不由得有些气馁,一时无话可说.

  "怎么?不说话了?好啦,实话跟你说,思真她今天去外地出差,一早就已经走了,就算我真的给你她的电话,你也找不到她的."

  我更加气馁,几乎想立即就挂断电话,碍于礼貌和昨晚的得罪,我客气地说:"顾蕾小姐,不管怎么说,我想再一次为昨晚的事道歉,既然思真不在,就不打扰了,你忙吧,保重身体."说着就要收线.

  她听出了我的企图,忽然问:"你不想要思真的电话了?"

  我有些犹豫,脑海中浮现出思真纤细的身影.她接着说:"这样吧,今天晚上你请我喝咖啡,咱们聊聊天,我会根据对你的了解来决定是否告诉你她的电话."

  这简直是无耻的敲诈!我怒火中烧,但是,我说过生命中永远充满但是,思真的身影仿佛一张细网笼罩了我的思维,过滤了我的勇气.当我说:"好吧,在哪?"时根本无法相信那是自己的声音,同时感觉到自己好象一个木偶一样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

  下午我趁老周出去上厕所的时候拨通了老强的电话,向他详细描述了安华公司的引进项目以及我的反对意见外加科长的谈话,然后请教他的高见.

  "你坏了人家的好事,断了人家的财路!"老强斩钉截铁的说.

  我不解,于是反问:"怎么会?断了谁的财路?"

  老强用他那一贯沉稳的声调娓娓道来:"一般象这样的进口项目,引进方的主管都有出国考察的机会对吧?具体地说,安华公司的老板也就是你们顾局长的公子包括顾局长本人将会全权代表安华公司出国考察,而负责接待的外方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为此次考察提供便利,换句话说考察的代表能够得到什么好处,受到什么规格的接待,完全取决于你们肯为这堆垃圾出个什么价钱.根据我的估计,里面甚至可能有更肮脏的交易,比如高额的回扣,送儿子出国念书什么的."

  我颇不服气,再次反问:"如果象你说的,里面有那么多的猫腻,他们干嘛找我写调查报告?老周滑得跟汤圆似的,干嘛不找他?"

  老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蒋众同志,你太年轻太幼稚了,这份调查报告是他们为自己留的一条后路,一旦纸包不住火东窗事发,上面有人来调查,他们会以这份报告来搪塞并把部分责任推委于这份报告的作者,老周在圈子里摸爬滚打了多少年?他会看不懂其中的奥妙?他肯来扛这个责任?科里以你的年纪轻,资历浅,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哥们儿,你被人家卖了还蒙在鼓里,危险啦!"

  我倒抽一口凉气,声音有些颤抖:"那...那我现在怎么办?"

  "还好,你没有马屁虫似的在调查报告里大唱颂歌,尚有两条路可供选择."

  我如溺者遇见了救命稻草,"强哥,亲爱的强哥,救救我吧!"

  "今晚请我喝啤酒,到时候告诉你."老强不失时机地拿了我一把.

  "今晚?"我迟疑了一下,怎么事情都撞到了一块儿?

  老周带着一身如释重负的轻松,拿着报纸哼着小曲回到了办公室.我无奈中咬牙说了声好,挂断了电话.

(九)

  午休后我硬着头皮再次拨通了顾蕾的电话,还没等我道明意图,她已经毫不犹豫地开腔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蒋众,你要说你们领导逼着你加班打一份文件或是你突然浑身肚子疼或是你某个铁哥们儿被汽车撞了正在医院打滴流急需人照顾,总之你无法按时赴约了对吗?"

  我目瞪口呆,状似中风,她接着发言:"也许你还有更高明的理由,然而蒋众,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可以吗?"

  我还有其他的选择么?只有一五一十地招供:"不是不是,是有个哥们儿一定要我请他喝啤酒,实在躲不掉,所以......"

  她不容我继续说下去:"那好,我也喜欢喝啤酒,而且,人家都说,如果你想了解一个人只要看看他的朋友就知道了,干脆这样吧,我牺牲掉咖啡,去跟你们一块儿喝啤酒你看怎么样?"

  我通常习惯于把女朋友们和男朋友们楚河汉界划分清楚,当我和女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喜欢聊些风花雪月,离愁别恨,伤感一下感情的无常,或是说些健康的笑话逗他们开心,完全把男朋友们抛在一边;而当我跟男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愿意侃些足球篮球,和平统一,股市升降之类的话题,偶尔讲几个黄色笑话调节一下气氛,此时当然也不适宜有女朋友在旁边.

  可我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支吾着:"你病刚好,况且女孩子喝啤酒......"

  "那就这么定了,几点?在什么地方?"她问.

  我真有些想不懂,为什么跟这个叫做顾蕾的小妞打交道时总是处在下风?我早就过了那种一见到女孩子就手足无措说不出话的年纪,况且她对于我毫无魅力可言.我忽然想晚上有老强在也好,至少这样我就不用单独面对这个处处令我觉得碍手碍脚的小妞,让老强这个斫轮老手来收拾她,我恶狠狠地想,同时再次拨响了老强的电话.

  我把和老强见面的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这样好聊一下安华公司的事,顺便让老强有所准备,以免猛地冒出个女孩子生出不必要的尴尬.

  老强准时践约.我要来啤酒花生炸薯条,东拉西扯了几句后,进入正题:"到底哪两条路?快点拨兄弟一下."老强不紧不慢,喝了一口啤酒道:"第一条路曰悬崖勒马,所谓三十六计走为上,你去跟科长说你才疏学浅,难当大任,坚决把调查报告这桩差事推给别人,科长大人若不允,你就或称病或休假,躲过初一再躲十五,总之是死撑到底,顽抗到底,让他们只能改弦易辙,另觅他人."

  我摇了摇头,问:"第二条路呢?"

  老强往嘴里塞了根薯条,接着说:"第二条路曰就坡下驴,所谓同其光和其尘也,你去跟科长开诚布公,直言厉害,要求在出国考察的名单里添上您蒋众的大名,事后的种种好处也要分一杯羹,须知风险理当同效益并存,没人可以只卖力气不要好处.其实社会上这种事情多了,最终败露的不过冰山一角,所以说这也是条比较实际兼实惠的路子"

  我再次摇摇头,问:"没了?"老强说:"没了."我又问:"没第三条路了?"老强说:"没第三条路了."我苦笑了一下说:"老强你这两条路我他妈的都走不了,我既不愿视而不见,也不能同流合污,我蒋众一不求升官发财,二不求封妻荫子,我是无欲则刚,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老强看着我笑:"哥们儿你太固执了,须知刚则易断,强则易伤,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得他们以前怎么整你了?你这样下去是坐以待毙!"

  一个柔美的女声问:"谁在坐以待毙呀?"

(十)

  我抬眼看见顾蕾笑盈盈地站在面前,连忙起身介绍.顾蕾大方地和老强打了个招呼,坐在了我的旁边.老强已在下午的电话里了解了事情的大概,他见顾蕾坐定,便即笑吟吟地说:"听说顾蕾小姐也喜好这杯中之物,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今天是初次见面,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说着打了个手势,叫服务小姐送来了一大扎德国苦啤酒.

  我有些担心,扭头问顾蕾:"你真能喝啤酒吗?"顾蕾没有理会我的关心,伸手拿过那一大扎啤酒替每个人倒满,然后端起酒杯说:"不要以为啤酒只是男人的宠物.强哥,蒋众,很高兴能认识二位,小女子先干为敬了."言毕咕咚咕咚把一大杯啤酒喝得精光.我和老强对望了一眼,陪了一杯,老强说:"好!豪爽!顾小姐真性情中人也."说着又替顾蕾把酒满上.

  我更加担心,显然老强是成心要把顾蕾灌醉,那样局面将难以收拾.我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抬眼看见我们科长跟着几个朋友走了进来.我们科长也发现了我,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我一面心里大叫晦气,想着怎么会阴魂不散地在这里碰见,一面挥手"嗨"了一下,算是回礼.

  谁知我们科长的眼光象臭虫一样粘在了顾蕾的身上,用一种我没有听过的肉麻腔调说:"你好,顾蕾小姐,您也在啊!"顾蕾点点头,说:"你好,曲科长."科长神色怪异地扫了我和老强一眼,然后对我说:"小蒋,慢慢喝,待会儿我结帐啊."我不置可否,专心喝我的啤酒.科长讪讪地走开了.

  老强咳嗽了一声,丢给我一个眼色,起身说要去洗手间.我心领神会,说:"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在洗手间里,老强问:"看出来没有?"我说:"看出什么来没有?"老强说:"你们科长认识顾蕾."我说:"瞎子也看得见,还用问吗?"老强说:"科长对她很尊重."我说:"关我屁事."老强说:"关系大了,你了解顾蕾的家庭吗?"我有些恼火,说:"她的家庭关我屁事."老强不厌其烦:"你们局里有没有姓顾的领导?"我有些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说:"我们局长姓顾,你是说......"老强神情肃穆,说:"小子,你找到救命稻草了."我将信将疑,天下哪有如许巧事?

  回到座位后,顾蕾有些不满,责问:"去洗手间要这么长时间?密谋什么呢?在串供吧?"老强说:"别瞎扯!人多,等了一会儿."

  在老强的启发下,我虽然还不能完全肯定,但已经多少意识到了埋伏在顾蕾身边不凡的背景.回想着两天来的遭遇,慨叹着人生的际遇无常,我望着顾蕾陷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地.顾蕾推了我一把,嗔道:"你老看着人家干什么?"

  我从怔忪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发现顾蕾的脸上罩着一层红晕.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我有些发窘,讪讪地说:"你好看么,要不然稀罕看你."顾蕾的脸越发红了,说了句:"贫嘴."把头扭开,不再理我,和老强天南地北的侃了起来.

  我乐得清闲,坐在一边欣赏着见多识广的老强如何把小姑娘侃得晕头转向.老强的嘴边挂着百宝囊,在女孩子面前总能源源不绝的抛出各种令对方感兴趣的话题,这一点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老强见我有些受冷落,忽然提议赌酒,叫服务生拿来了三个骰盅.这种用来赌酒的骰盅在北方并不多见,顾蕾颇感陌生.然而老强诲人不倦,经过几轮耐心的演示,顾蕾很快上手,而且一上手便兴趣盎然,兴趣一昂然便乐此不疲,乐此不疲的后果是三个人你来我往,鏖战不止,几大扎啤酒不知不觉间化为乌有.

  其实顾蕾并没有什么酒量,开始几杯落肚后已经有些上头,酒一上头自然就输得多些,输得多些自然也就喝得多些,如此恶性循环,很快就醉得一塌糊涂.我中间曾试图规劝她量力而行,无奈她拒不理睬.到最后她硬撑着喝完一杯酒,便呼着酒气瘫倒在我的肩上,不省人事了.

  我苦笑着对老强说:"这叫现世报,来得快,上回是我醉了她伺候,这回是她醉了我伺候."老强笑着说:"得,哥们儿,今儿也没帮上你忙,末了还给你找个活儿,这顿我请了."我赶忙谦让了几句,想起兜里剩的俩子儿也就够这月的饭钱,遂将付帐的差事拱手相让,搀着顾蕾走出了酒屋.

  我招手叫了一辆的士,刚把顾蕾扶进后座,老强赶了出来说:"妈的帐让你们科长给结了."我哼了一声说:"结就结吧,反正他比我有钱."说罢抬脚上车,吩咐司机上路.老强抓紧时机,带着一脸坏笑,冲我眨了眨眼,隔着半摇的汽车玻璃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汽车启动,我听见老强在车后嘶着嗓子唱了一句:"让我一次爱个够......."

(十一)

  原来女孩子喝醉了也这么难伺候!

  顾蕾一路挣扎着自己上楼,东倒西歪地却不肯让我扶.我很怕她会摔倒,小心翼翼地跟着她来到房门前.她伸手去兜里摸出钥匙,嘴里含混不清的叨咕着:"你...可以回去了,再...再见."我当然想再见,问题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钥匙准确地插进钥匙孔,令我难以忍心说再见.

  我抢过钥匙,把门打开.她踉跄着走进卧室,一头载倒在床上.我犹疑了一下,跟了进去.卧室不大,一张双人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她要双人床干什么?我替她把那双漂亮的黑色短靴脱下,握着她纤细的足踝时,心里居然跳得厉害.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用一种这个星球上没有的语言说了句什么,沉沉睡去了.

  我不急着走了,坐下点燃一根烟,静静地倾听她细长而均匀的呼吸声,欣赏着她甜美而安详的睡态.她的脸被酒气蒸得泛出桃花般地粉红色,胸前高耸的一双优美的弧线随着呼吸有节律的一起一伏,滑到膝盖处的长裙暴露出一截雪白如嫩藕似的小腿,我内心蓦地涌起一丝冲动.

  我几乎无法抑制这丝冲动.在我短短的生命中,曾经多次面临这种冲动,曾经被它摧残折磨得难以自持,曾经被它牵引着跨越过人生痛苦与快乐的极致.我忽然想起了远在大洋彼岸的从前的女友,多少难忘而痴醉的夜晚已随风而逝,今天的她是否也可以象这样沉稳而舒心的睡去,异域的夜色是否也如这里般浓重而澄静,陪伴在她身边的会不会是她的一位我可能终身难以谋面的温柔知己,我祈祷上苍但愿分手时那些冲动的话语不会在她心中烙下痛苦的印记.

  我起身来到卫生间,把灼热的大脑浸在凉水中冷却.卧室中的她叫了一个人的名字,无法听清是谁.我返身回到卧室,替她盖上一袭薄被,然后悄然离去.

  我来到办公室时,老周一如往常地埋头在报纸堆中,但我可以察觉到一丝不同往常的肃杀之气.

  第一个来电话的是老强.老强调侃地问起昨晚的情形,我回答说一切都按预想的发展了--该发生的发生了,不该发生的没发生.老强在电话那头发出会心的笑声,说:"请客!"我说:"改天吧."老强满意地挂断了电话.

  第二个来电话的是刘姨.刘姨说帮我约好了一个姑娘,要我去见见,我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刘姨大吃一惊,说"这么快,太好了,什么时候领来到我家吃饭,让我帮你看看."我说:"改天吧."刘姨满怀憧憬地挂断电话.

  第三个电话是顾蕾来的,顾蕾在电话里异乎寻常的冷淡.

  "昨天很不好意思,麻烦你了."她客气地说."没什么,我不是也麻烦过你."我说.她接着念了一串数字,说:"这是思真的电话,你记一下吧,她明天就回来了."我拿笔记下,说:"谢谢."然后她就收了线.

  她的这种态度多少有点出乎我的预料,我原本预料她对我有点什么,事实上看起来她对我根本没有什么,我颇有些失望,安慰自己说:女人就是这个样子,天上的云彩变得快,忽冷忽热的.我到底希望不希望她对我有点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

  科长脸色阴沉地走了进来,拍了拍我的肩说:"小蒋你来一下."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所以顺从地起身跟了出去.老周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有一种目送革命英雄奔赴刑场的壮烈.

  来到吸烟室,点上烟,科长一本正经地说:"有人匿名给局党委写了封检举信,在安华公司的引进项目上大作文章,你知道这件事吗?"说完定睛看着我,静待我的反应.

  我着实吃了一惊.我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有人率先发难.虽然我同这封检举信没有丝毫瓜葛,但是我为有人敢于仗义执言而感到由衷的欢欣鼓舞.从科长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很疑心这封信是我的作品,我有必要打消他的这种疑虑吗?既然我为有这样一封信而欢欣鼓舞,那么这封信是不是我写的又有什么两样呢?

  我的脸色从最初的惊悚很快转为平和,淡淡地答道:"我不知道."

  科长并不相信我的回答,他盯着我沉默了良久,然后说:"这个项目的调查报告是你写的,局党委最近可能会找你谈话,我希望你能摆正态度,实事求是."他在说"实事求是"四个字的时候明显加重了语气.我不由觉得好笑,也就笑着回答:"我一定摆正态度,实事求是."我在说"实事求是"时也加重了语气.

  科长感到失望.科长掐灭了烟蒂,说:"顾局长对你在调查报告中的见解很感兴趣,他今天晚上要请你去他家里吃饭."

  我愣住了.

(十二)

  对于一个机关里出身平凡的小公务员来说,局长的邀请无疑是极具魅力的.但是在这样一个特殊时刻,我可以清醒地意识到它背后所隐伏的动机,称它为鸿门宴绝不为过.

  我忽然有点可怜起这位局长来,高高在上的时候,他一定不会屈尊向一个他的不起眼的下属发出这样的邀请,这种有点抛媚眼性质的邀请本身就足以说明如今他的处境维艰.高处不胜寒,他的劣势在于他无法失去今天手中把握的一切,而我则无所谓.我本来就一无所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不害怕失去什么,这使我可以在危机面前保存自己的尊严,虽然这种尊严在他们眼里可能贱如草履!

  我微笑着回答:"对不起,今晚我没空."

  科长的吃惊在我的意料之中,对于他们来讲,拒绝这样的邀请象一个草民拒绝黄袍加身一样不可思议.他张大了嘴,愕然地盯着我的脸,过了半晌才怔怔地说:"你想清楚了,别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我拿自己的前途开了一个大玩笑.

  当天下午我就接到通知,要我去一个偏远山村调查当地农机的普及情况,我欣然从命.一边的老周忿忿然地说:"怎么搞的?不说派辆车送你去,也没提那边有没有人接待."我安慰他:"我年轻,坐火车去也没什么不好,没人接待不是更利于我深入调查,掌握第一手材料么."老周叹了口气,说:"年轻人,好好保重,那地方穷山恶水的,可有苦头吃了."我被老周的关心所感动,回报了一个真挚的微笑.

  我在那个山高皇帝远的山沟里盘桓了半个月,夜半独坐山头抽闷烟的时候脑海中总是拂不去思真俏丽的身影,偶尔也会想起顾蕾,这两个女孩的存在使我异常留恋大都市的繁华和喧嚣.

  半个月后我终于拖着一身疲惫回到了繁华而喧嚣的都市.

  上班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拨通了思真的电话,思真对于我的突然出现显然没有准备,她在问清了我的名字后迟疑地问:"你找我有事?"我极度沮丧,看来半个月的时间已经几乎使她在脑海中完全淡漠了那个当初贸然请她看电影的男孩的形象,我提醒她:"我们曾经两度邂逅,一次在电影院,另一次在一家书店,那次你是要去探望一个生病的朋友--顾蕾."这个名字刺激了她的记忆,她有些热情起来:"是啊,听顾蕾说那天晚上你喝醉了酒去她家里找我,吐得满地都是,你可真有意思."

  我的确挺有意思,而且我觉得这个电话打得更有意思,人家姑娘把你忘得差不多了,你却还来打扰人家,会不会算是恬不知耻?我思考了一分钟,觉得要对自己半个月的魂牵梦萦有个交代,于是硬着头皮说:"思真,我想请你吃饭,你不会拒绝吧?"

  思真在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半晌,半晌后同意了我的请求,条件是要带上顾蕾--林妹妹身边为什么总要有个宝姐姐?我妥协了.

  思真和顾蕾坐在了我的对面.这是一家离我宿舍不远的小店,这种大排挡似的小店令顾蕾有些不满,她说:"啊,就在这么寒酸的地方请我们呀?"我很想骂:你臭摆什么小姐架子成心拆我的台呀,话到嘴边儿发生了变化:"这儿人少清净,说话方便,有什么不好?"

  幸好思真似乎并不挑剔这儿的环境.点过菜后,她轻声细语地问:"今天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请我们吃饭呢?"

  我大窘,这叫我怎么回答呢?我暗忖:你思真是真不明白呢还是假装糊涂?一个男孩约一个女孩吃饭还能为什么事?难道还能是专程找你探讨北约东扩或者海峡危机?可是我羞于明言,总不能说我曾经受过你的暗示,觉得你对我有点意思,所以借着吃饭向你示爱吧?况且人家给过你什么暗示?写在脑门儿上了?万一是你自我感觉良好呢?再说即便有暗示也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难道暗示不会过期?密封罐装的酱菜都能过期,凭什么暗示不会过期?

  正当我苦心孤诣地想编造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时,顾蕾插话了,顾蕾说:"这还用问,他喜欢你,想见你呗!"

(十三)

  空气霎那间凝结了.

  可恶的顾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顾蕾,居然会在这种时刻说出这么一句!思真涨红了脸,低下头,不作一声.我尴尬地揉搓着手里的纸巾,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蕾看了看思真,又看了看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竟然追问:"哎,蒋众,你倒是说话呀,我说的对不对?"

  我起初的确没有料到顾蕾的破坏作用竟能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我出离愤怒了,一个歹毒的念头油然而生.

  我用一种生平没有过的恶毒眼神狠狠地挖了顾蕾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你-错-了,我-喜-欢-的-是-你!"

  顾蕾的笑容冻住了,她先是吃惊地望着我,继而又把头扭向思真,想寻求些援助.思真依旧低着头,嘴角边却蔓延出一丝冷笑.顾蕾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哈哈笑了起来,说:"蒋众你真逗,开什么国际玩笑,你看把思真吓的."

  对顾蕾的嫉恨已经完全覆盖了我对思真的爱意,我带着复仇的快感放肆地说:"我没有开玩笑,谁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我真地很喜欢你,顾蕾,这就是我请这顿饭的真正用意."

  顾蕾这次彻底僵住了,她缓缓地收回眼神,红着脸盯着面前的一杯饮料,不再作声.接下来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菜上来后,没有人操动筷子.思真和顾蕾面无表情地慢慢啜吸着饮料,我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故作轻松地抽着烟,直到菜放得冰凉.

  思真起身说:"不早了,我要回家了,蒋众谢谢你的饭."我站起来苦笑了一下,饭吃成了这样还用谢?望着桌上满满的几个碟子,我心想:便宜了那个老板,这几碟菜拿回去热一下,不知会进了哪个倒霉蛋的肚子.

  结过帐送两个女孩出门,外面已经漆黑一片.思真的家住得较远,她跟我淡淡地客气了几句,没有理会顾蕾就截了辆的士上路了,撇下我和顾蕾孤零零地立在街边.

  我咳嗽了一声,说:"顾蕾你也回去吧,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

  顾蕾仿佛没有听见,默默地呆立着.隔了一会儿,她猛地抬起头,火山爆发般地质问:"蒋众我知道你刚才的话不是真的,可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说会害我得罪我的朋友?"

  我被火山的爆发惊呆了,不知怎么竟有些怯懦,大概是意识到刚才的玩笑开得的确有些过火,我嗫嚅着,想解释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顾蕾的话劈头盖脸地扔了过来:"我怎么啦?我不过是想帮你一把!你想想,思真那么漂亮,追她的人多的是,你被人推到山沟里一蹲就是半个月,再不抓紧,她飞到别人怀里,你哭都来不及!......"

  我的怯懦瞬间无影无踪,她还要继续说下去,我粗暴地打断了她.我感觉受到了愚弄,我是不是陷入了某个诡异的布局?她怎么会知道我这半个月是去了山沟里?我在电话里没有跟思真提起过,所以她不可能是从思真那里知道的,那么她是从哪里得知这条消息的呢?我发现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面前的这个女孩子了,显然她对我的了解远远多过我对她的了解.她远非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在她身后一定牵连着某种我看不见的网络.(当然不是中网--剑客谨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女孩背后的这张神秘网络将在它的一张一合之间纳我入体,随即捻我为齑粉!

  我身体有些发冷,一把紧紧抓住顾蕾地双手,恶狠狠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天我是被人推到了山沟里?"

  顾蕾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变得有些心灰意懒.她无声地挣脱了双手,平静地说:"你送我回家,我会告诉你的."

  这是我第三次来到顾蕾这套别致的公寓.

  刚才一路上我们始终保持缄默,我竭力克制住了烦躁的心情--我之所以保持冷静是因为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在顾蕾的肩上也同样背负着某种巨大的压力.但是当我坐定后,当顾蕾居然会婆婆妈妈不合时宜地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时,我的忍耐达到了极致!

  我冷冷地问:"可以揭开谜底了吗?"

(十四)

  顾蕾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坐到我的面前柔声说:"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事情有些凑巧,你们的局长,顾大同,是我的父亲."

  我其实已经可以隐隐约约的猜到这一结果,但是当顾蕾亲口说出的时候,我依然感到震惊.我居然鬼使神差地结交了局长大人的千斤!在这样一种时刻,这未辩祸福的造化是否显得过于离奇?我不由得呆了.

  顾蕾没有看我,接着说:"我是那天喝酒的时候才知道原来你是我父亲的下属,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们的曲科长,你可能不知道,他经常去我父亲那儿,找各种理由接近我,而我并不喜欢他.是他把我们在一起喝酒的事儿告诉了父亲,父亲他大发雷霆,警告我不许再同你来往."

  我点燃了一根烟,狠吸了一口,思绪有些混乱,茫然的反问:"可是为什么第二天你的父亲却要请我吃饭呢?"

  顾蕾哼了一声,说:"我不知道这件事.当时我很奇怪,父亲他从来不干涉我的私人交往,为什么这一次是例外呢?后来我哥哥告诉了我有关安华公司的事,我哥哥你也不应该陌生,他叫顾泓,是安华公司的总经理.蒋众,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和他过不去呢?其实我哥哥他,是个很不错的人."

  我冷笑,看来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完全被她的父兄所欺骗,她大概还在心里为他们叫屈.我有必要向她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吗?我有必要向她讲明究竟是谁在跟谁过不去吗?我有必要点破她受到了亲人的愚弄吗?我不会这么做,除非我怀有某种卑鄙的动机,否则我实在没有理由这么做!我绝不会去挑拨人家的骨肉亲情进而从中渔利.

  我问:"那么是谁告诉你我被下放到了山沟里?"

  顾蕾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她说:"是老强.老强打电话告诉我你得罪了上司,被派到深山老林里出公差.他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是你们局长的女儿,要我求求我的父亲,把你调回来."

  我有些感动,陡然间体会到了朋友二字的温暖.虽然对于老强的许多所做所为所思所想我都不能苟同,但这样一个电话足以抹掉我们之间的一切龃龉,我的眼睛有些发酸,我责骂自己回来后竟没有和老强联系过.友情,我想,这大概是最容易被人们熟视无睹的一种感情吧?然而当你体会到它的存在时,那种动人的温馨却是无可替代的.

  我平静了一下纷乱的思绪,问:"那么你去求你的父亲了?"

  顾蕾的脸倏忽间漾起了桃红,我心里一动,脑海中映出了那晚她娇憨的醉态.

  "爸爸说你在安华公司的事情上表现得很不理智,组织上决定派你去基层锻炼一年,让你仔细反思一下自己的错误."

  一年?我大惊同时大惑,我是在下放半个月后接到了老周的电话,通知我回城的呀?难道真的是顾蕾求他父亲改变了初衷?我吃惊地望着顾蕾.

  顾蕾腼腆地低着头,轻声说:"我知道已经很难改变你的处境了,可我不相信你会真地犯下什么严重的错误,我想帮你,所以......"说着缓慢地抬起头盯住了我的脸,我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失声追问:"所以什么?"

  顾蕾静静地呆了半晌,苦笑着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声调转为平淡:"没什么,总之我说服了他,你不是回来了."  

  我不信,事情是明摆着的,局长大人因为女儿和我来往而雷霆震怒,一定巴不得我躲得远远的,况且安华的事又火烧眉毛,把我支开恰是一个缓兵之计,他怎么可能在女儿的劝说下草草收回成命?想起他们居然原本打算把我下放一年的时间,我的后背泛起丝丝凉意,就是说我本来很可能在硬梆梆的土炕上,在密密麻麻的蚊虫叮咬中煎熬上三百六十五天,我一阵后怕,同时更加迫切地想知道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神奇力量使我提前脱离了苦海,我不依不饶地追问:"顾蕾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说服你父亲的?"

  顾蕾起身为我端来一杯茶,反问道:"你何必一定要知道呢?结果不是更重要吗?"

  我感觉到她在逃避什么.

  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子帮了我一个大忙,要不是她我可能此刻还在那座光秃秃的山坡上望着月亮抽闷烟,可是我并不很情愿领这份情,因为这对我一贯自诩的自尊心是个不大不小的嘲弄--事到临头却要依靠一个相交不深的女孩子的帮助,这对我来说是难以接受的,我甚至宁愿回到那座山坡上去抽我的闷烟,所以我很希望局长大人是良心发现然后卖给女儿一个人情招我回城的,我不太相信或者说不愿相信顾蕾的劝说在其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我开始刨根问底:"顾蕾,我一定要知道,过程对我来说同样重要."

  顾蕾犹豫了一下,问:"你一定要知道?"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希望她的回答可以满足我的虚荣.

  "好吧,我知道劝我爸爸改变一个决定是很困难的,所以我说..我说...你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已经决定结婚."

(十五)

  我张大了嘴巴久久不能合拢--她居然会想到这样一种说辞!

  事情来得太过出人意料,以至于一瞬间我丧失了判断力,我不知道我是应该表示感谢还是应当立即指出这种说法的荒谬.我毫不怀疑她这样做是基于一种高尚的动机--她试图拯救我,但是为了这种高尚的动机就编造一个全无事实根据的理由,这值得推崇吗?她这样自说自话其结果将置我于何地?但是,换一个角度来想,一个姑娘家,能够做出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话,其背负的心理压力也是可想而知的,做出的牺牲也同样是惊人的,我能够指责她吗?

  顾蕾象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一声不响,静待我的反应.

  我正在思考该如何反应时手被烟蒂烫了一下,我赶紧把它在烟灰缸里掐灭,同时捋清了思路,耐心地指出:"其实,我不过是问你如何知道我去了乡下,你只要告诉我老强的电话不就清楚了,干么要告诉我这些呢?"

  顾蕾仿佛受了某种委屈,眼圈有些红了,眼眶里的泪滴呼之欲出,她突然用哽咽的语调嚷了起来:"我就是想告诉你,是我傻,都是我不好,行了吗?"泪水终于淌了出来,她哭了.

  我极力保持耐心,委婉地劝慰:"顾蕾你这是何必呢?我没有说你傻,也没有说你不好,我只是觉得你这样做欠缺周详的考虑,其结果可能会适得其反.你看,你说我们快结婚了,这分明是无中生有嘛,现在我回来了,为了我不被再次下放起见,也为了你的声誉起见,我们就得结婚,可我们可能结婚吗?我们不过才见过几次面,了解都谈不上,感情就更谈不上了,我刚才吃饭时说我喜欢你,你也清楚那不过是气话,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真的喜欢你,难道你也喜欢我吗?你也不可能真地就喜......"

  我正打算替她作出一个否定的回答,她插话了.

  她呜咽着说:"可我真的喜欢你."说完抬起泪眼望着我,幽怨的眼神象是在告别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亲人.

  我的确可以感觉到一颗子弹射中了我的胸膛,它在我体内迅速炸开,炸得我脑海里一片空白,我脆弱的心脏根本无法承载这个夜里发生的如此数量众多的意外,我崩溃了.

  我觉得我陡然间透析了事情的全部脉络.  

  我终于按捺不住地起身咆哮了起来:"得了,顾蕾,我终于明白了,我他妈的完全是中了你们一家的圈套,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你是什么局长的女儿就可以为所欲为,你喜欢我?你少来,你休想拉拢我,我明天就去揭发检举你老子和你哥哥,我倒要看看你们究竟能把我怎么样,告诉你我蒋众顶天立地是条汉子,谁要是成心跟我过不去,我也让他好不了!"

  我的眼神一定红得吓人,我完全忽略了顾蕾惨白的脸色.

  我接着说:"我不稀罕谁的同情谁的可怜,更不需要谁的帮助,我自己的事自己应付得了!"然后摔门而去.

  我推开了局党委办公室的门.

  刚刚上班没多一会儿,局党委副书记李大姐还在静静的品她刚沏好的茶.见到我进来,吃了一惊,问:"有事吗?小蒋?"

  我点点头,坐到她面前,虎着脸说:"关于安华那件事,我有些情况想反映."

  我将自己所了解的有关安华公司引进项目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向李大姐作了汇报,其间掺杂引用了不少老强的精辟分析,我希望能够唤起李大姐对这件事的高度重视.

  李大姐听毕我的陈辞,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茶,说:"关于安华这件事,前些时候公司里的确流传着些风言风语,也有人写来了检举信,局党委很重视,立即着手进行了调查,事实证明那些传言和检举信里的东西都属子虚乌有,顾局长是三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了,我们不相信他会背离原则,事实也证明他是清白的,无愧于一个老党员的形象.小蒋你能这样主动地向组织上汇报情况,用意是好的,值得鼓励,不过为了消除影响嘛,安华这件事嘛,今后就不要再提了,好吗?"

  我越听越是心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轻描淡写地就将这件事过去了?我不甘心,气愤地反问:"请问组织上是怎么调查的?作为可行性报告的作者,我掌握了第一手材料,为什么没有人征求过我的意见?"

  李大姐脸上露出了不悦,但仍旧语重心长地说:"小蒋啊,你还太年轻,有些事不是冲动就解决得了的,这件事组织上已经作出了决定,难道你不相信组织吗?再这样纠缠下去,对你的前途会有不利的影响,听我的劝,不要再提了."

  威胁!完全是无耻的威胁!拿我的前途来威胁我,想不到平日待人热情的李大姐竟也会同那些人沆瀣一气!事情已经很明显了,组织上已经有了决定,虽然什么叫组织我还没有搞清楚,可是组织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切断了我的退路.我明白再说下去只会越说越僵,于是冷笑着起身,离开了党委办公室.

  回我自己办公室的路上,一个年纪差不多平时挺熟的同事拦住了我,神秘兮兮地问:"听说你要做局长的女婿了,是真的吗?"

  我一把推开他,大声怒吼:"滚!少他妈胡说八道!"

  我想:为什么这种事情总是能以这样惊人的速度传播开去呢?

  老周假装没有看见我进来,埋头看报.

  我乐得清净,生怕他也问我局长女婿的问题,赶忙拽过一张报纸,装做用心地读了起来.

  电话铃响,老周拿起听了一下,递给我,我接了过来,电话里的声音有点陌生,陌生的声音说:"蒋众吗?我是顾泓,我在楼下等你,你下来一趟."

(十六)

  是顾蕾的哥哥,我同他曾有一面之缘,那是在写这份该死的可行性分析报告的时候,他请我和科长在市中心一间号称本市第一快刀的海鲜酒楼里吃饭,当时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澳洲龙虾和象拔蚌身上,没有过多注意到这位春风得意的局长公子,想不到他今天竟会找上门来.这明摆着不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访,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冷笑着放下电话,心里激荡着一种战士奔赴沙场的慷慨豪迈.

  办公楼前停着一辆黑色本田,我走出楼门的时候,它的车笛很不礼貌地鸣叫了一声,我将双手插在裤兜里,压抑着满心的不快慢慢踱了过去.本田背对着我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黑色的太阳膜遮住了车厢内的一切,凭添了几丝神秘.当我靠近的时候,它的前门被人无声地推开了,车里的人用一种命令的腔调抛出两个字:"上来!"

  驾驶员座上坐着顾泓,戴着一付深色的太阳镜.车厢内光线暗淡,我实在看不出有戴着太阳镜的必要,"妈的,玩酷!"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他甚至没有扭头看我,只是自顾自地点燃了一根三五,然后把烟盒连同一只法国产的督朋火机递了过来.我老实不客气抽出一只点燃,督朋火机发出的那声清脆的响声令我对它爱不释手.

  顾泓吸了两口烟,低沉着嗓子说:"我今天找你不是为了安华的事."这个开场白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不动声色,静静地抽烟.他接着说:"昨天半夜顾蕾跑到我这儿哭了一晚上,她不肯告诉我原因,我想或许你知道."

  我拿烟的手抖了一下.原来顾蕾在我离开后去了他哥哥那儿,想到她居然哭了一晚上,我产生了一丝内疚,但这丝内疚在我脑海中稍纵即逝,旋即为愤怒所替代,我冷冷地回答:"你找错人了,我不知道."

  顾泓没有看我,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依旧用低沉的嗓音说:"小子,你掂掂自己的分量,你是不是还没被山沟里的蚊子叮够?安华的账我还没有跟你算完,要不是我妹妹你现在根本没有机会坐在这里跟我说话.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从小我就很疼她,我从没有见她象昨天晚上那样伤心过,我希望她一辈子都快乐,所以我今天来要听你说一句话,我要你保证今后永远不要让她再见到你,怎么样?如果你答应,安华的事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我被他的起初的几句话所激怒,他最后几句使我着实吃了一惊,想不到他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本来我是不打算和顾蕾再见面了的,因为和顾蕾的相识根本就是阴差阳错,而由这种相识所派生出的种种啼笑皆非的后果已经令我穷于应付,但是见面也好,不见面也好,我认为这只能由我自己决定,尤其是听到他最后一句明显带有要挟色彩的条件,我更加觉得难以屈服认从.

  我将烟头扔出车外,认真地说:"顾经理,你高估了我的能量,我的存在并不会左右任何人的喜怒哀乐,至于我们是否不再见面,这只有我和你的妹妹能够决定,与他人无关,安华的事我问心无愧,它既然已经发生,我想任何人都无权抹杀它的存在,谢谢你的烟,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要走了."

  顾泓转过身,缓缓摘掉太阳镜,我看见他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他说:"小子,你在找死!"我说:"我早就在找死,你才知道么?!"

  我翻出思真的电话,拿起了话筒,思真柔美的声音仿佛带着雨后的清新令我心情一振,暂时忘掉了适才的不快.问明是我之后,她说:"昨天真不好意思,那么匆匆的告辞,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怎么会呢?我一直担心那家小店破破烂烂的桌椅会让你记恨我呢,今天晚上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赔罪,怎么样?"我诚恳地发出邀请.

  思真嗫嚅着,"这......你不是......我想你应该去约......"

  我打断她:"思真,这件事我要向你道歉,我知道顾蕾是你的朋友,我昨天的玩笑开得实在太过了,不过我发誓我从一开始诚心邀请的就只是你,一直到现在,主角都是你,昨天的事是我不好,希望你可以谅解."

  "可是,你这样是不是对顾....顾蕾太不公平了,如果你真是这样想的,那你可把她伤得太重了,你应该去向她道歉,我......"

  思真这样替顾蕾着想令我感动,"昨天的事的确是我不好,你走后,我已经把事情跟她解释清楚了,并且道了歉,而且昨天,你也见到了,顾蕾也有过分的地方,不完全是我一个人的错."

  思真仍旧有些忧郁,"可是不管怎么说,你昨天那样做还是有些过分,我想......"

  我斩钉截铁地说:"思真,你一定要来,我有些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雨丝如织,浇得地面湿滑得象蘸水的绒垫.

  思真最后答应了我的邀请.下班后我急匆匆回到宿舍换了一身衣服,在头发上打了摩丝,精心梳理了一番,然后拿了雨伞出门.走在雨中,我不时做着深呼吸,心情逐渐改观,连日来心头郁结的苦闷一扫而空,生活很美好我想,善待自己的人应该不要把烦恼耿耿于怀.

(十七)

  我把思真约到了城西一家装修别致的民谣酒吧里.

  酒吧一端一张小小的舞台上,一位长头发的歌手抱着吉他唱着忧伤的情歌,凄婉的旋律催生出淡淡的哀愁,烟雾般笼罩在酒吧中每个人的心头.

  思真一言不发,低着头啜吸着面前的一杯柠檬茶.我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思真.思真留着一头披肩的秀发,黯淡的灯光在她的脸蛋上弥漫着一层奶黄色的光晕,由于角度的关系,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睛的眨动有节律地一闪一闪.当此一刻,情歌袅袅,美人在畔,是耶非耶,如梦似幻,我忽然间有些痴了,但盼这情景无止境的延伸下去......

  思真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抬起头问:"你不是有重要的话要跟我说么?"

  我倏忽间惊醒,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我掩饰性地尴尬着笑了笑,问:"思真,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见钟情吗?"

  思真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慢慢地又将头低了下去.我心里一动,蓦地里涌起一股冲动,想吻一下她晕红的双颊.

  我接着说:"思真,我不想隐瞒,从那天冒昧地约你看电影时起,就对你...怎么说呢...有一种莫名的好感,我不能确认自己是否已经爱上了你,不过我有一种冲动,我想了解你的生活,了解你的一切,认识你的朋友,分担你的忧愁,总之,我不想做你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思真你先不要回答我,我唱一首歌给你听好吗?是在认识你之后,我自己写的."

  我起身来到那位歌手面前,说:"朋友,你的吉他能借给我用一下吗?"那位年轻的歌手有些愕然,怔了一下之后,把吉他递了给我,随即起身让座.我老实不客气地坐了过去,抱起吉他拨了两个和弦,确认吉他音调准确无误后,我把嘴凑近麦克风说:"对不起,诸位,打扰几分钟,我想把下面这首歌献给一位我认识不久的姑娘."酒吧里响起了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

  我向思真看去,她已经转过了身子面对着我,她没有鼓掌,只是瞪大了一双眼睛望着我,我心跳快得厉害,嘴里发干,想唱歌的冲动不可抑止:

 "我心甘情愿让日子过得平淡

  用真心期待着你的出现

  我笃信会有命定的缘

  牵你的手到我的面前

  生命如水逝去一切依旧平淡

  我无悔无怨执着到今天

  这一刻竟会心慌意乱

  只因你出现如此偶然

  你是否和我一样一直等待这一天?

  在这一瞬间放纵激情无限

  纵然生命终结也不会再有遗憾

  因为生命的美妙已在今天尽现

  感谢这一天......"

  曲终收拨当心划,我奏完最后一个和弦,将吉他交还给那位年轻的歌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思真的脸蛋依旧满布红晕,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大胆地和我对视着,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问:"唱得不好,你不会笑话我吧?"思真腼腆地一笑,说:"真想不到,你的吉他弹得这么好,歌也唱得不错,我很喜欢."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小得几不可闻,说完她又低头去叼起了吸管.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竟觉得她叼起吸管轻轻啜吸的姿态美不可言,禁不住问:"喜欢什么,是我的歌,还是我?"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迭,担心这一问会不会显得有些轻薄.

  思真脸上的红晕一直蔓延到了耳根,她并没有立即回答我,过了一会儿才说:"蒋众,其实你并不了解我,也许等到你了解我之后,就不会有现在的感觉了."我说:"思真,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不过你愿意给我机会让我去慢慢地了解你吗?"思真笑着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才不给你这样的机会呢,了解了我,你一定会失望的."

  听了她的话,我如沐春风,我知道,至少现在她接受了我.

  为避免尴尬,我有意将话题岔开了,我们聊起了童年,聊起了大学时光,只是我们在有意无意之间都尽量避免话题触及顾蕾......

  那一晚的时间过得飞快,送思真回家之后,已经是午夜了.

  我兴奋异常,毫无睡意,在街边的一座电话亭里呼起了老强.果然,这只夜猫子很快回了电话.我问:"哥们儿,想喝酒么现在?"

  老强说:"你丫忒不仗义了,回来了也不打个招呼,好不容易打个招呼还要影响人家睡眠."

  我说:"得了得了,谁不知道谁,你丫几点上床我还不了解?"

  老强说:"那是因为我神经衰弱,等闲谁不着觉."

  我说:"喝过甜梦口服液么?"

  老强说:"得,少来,你丫是不是有什么喜事憋着想跟人家说呀?"

  我乐了,说:"真神啊,哥们儿,等你啊!"

  挂了电话,我砸醒了路边的一家小铺,买了几瓶燕京,几根春都,在宿舍楼底下等老强.已经是深秋季节,夜寒袭来,四周阒无一人,我把东西放在地上,竖起了衣领.这时有几个人从楼洞里钻出,当先一个低声问:"你是蒋众吗?"我啊了一声,正要问找我有什么事,那人猛地一拳击在我的脸上.

(十八)

  我愚蠢地以为他们是认错了人,刚想分辩一下,小腹上又狠狠地挨了一脚.我疼得直抽凉气,不由自主地抱着肚子蹲了下去,随即被人掀翻在地,接着雨点般的拳头和硬头皮靴便招呼在我的身上.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懵了,一边本能地用手护住要害,一边大声呼救起来.有个家伙一边踢我一边教训我:"让你小子长点记性!"

  老强恰好在这时候赶到了.我听见老强吼了一声:"操!你们干嘛?住手!"那帮家伙认为老强是个多管闲事的过路客,低声警告了他一句:"没你丫事,滚远点儿!"老强冲了过来,一声怪叫飞腿踢翻了一个,老强的插手显然是那几个家伙始料所不及的,他们转身去对付老强,放松了对我的攻击.我咬着牙爬起来,顺手操起地上的一个啤酒瓶朝一个家伙的后脑勺抡了过去,那家伙没有防备,伴着一声清脆的爆裂声,啤酒瓶在他的脑袋上开了花.这一下有分教:正是玻璃与皮肉齐飞,血水共啤酒一色.

  那家伙惨叫一声,回身把我又一次扑翻在地,我浑身伤痛,无力抵抗,几下就被收拾得动弹不得.那家伙这一次恼羞成怒,下手不再容情,我在他疯狗般的痛殴下,感觉到浑身的皮肉都似要剥离开去,血水很快朦胧了双眼,嘴里满是被打落的牙齿,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了.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会不会死?

  那边厢老强搏斗中惯有的怪叫声也停止了.顽强的老强通常是战斗不息怪叫不止的,怪叫既然止了,战斗也就息了,结果是不言而喻的.

  宁静的月光下,寂寂的夜色中,我和老强如两滩死肉般横卧在地.那帮家伙是何时离开的,我肯本没有了记忆,只是感觉到身上的知觉在逐寸的恢复,我挣扎着坐了起来.老强仍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蓦地一个可怕的念头攫取了我的思维,我颤声地低呼:"老强!老强!"老强没有反应,我脑中嗡的一声,声音已带着哭腔:"你丫不能死啊,你丫还欠着我的赌债没还呢!来人啊!"我向老强爬去.

  老强叹了口气,嘶哑着嗓子说:"我操!我差点被你害死,你丫还好意思念叨那五十块钱."我平生第一次发现老强的声音是如此可爱,忍不住拖着哭腔开心地笑了出来:"你丫装死,还钱来!"老强坐了起来,吐掉嘴里的断齿和血块,吃力地在身上摸了半天,掏出两根七扭八弯的香烟,扔了一根给我.我伸手接住,看到烟身上沾着一丝血迹,心中一酸,哽咽着说:"哥们,对不住了,本来没你事儿."老强点燃香烟,狠狠吸了一口,然后美美地吐出一个烟圈,说:"说什么呢?骂我是吧?别跟娘们似的!"

  我们无力站起,只好坐在地上享用烟草的美味,欣赏着烟草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嘶嘶声.

  老强说:"老了,不中用了,想当年我打遍四城,从没给人整得这么惨过!"我默然,心里满是歉疚.老强接着说:"这仇得报,谁下的手你清楚吧?"我点点头,说"报仇的事儿我一个人来,你就歇着吧."老强呸了一声,说:"哥们,不是我瞧不起你,就你那两把刷子,只怕是旧恨未报,又添新仇."我苦笑.

  老强扔掉烟蒂,挣扎着站起身,踢了我一脚,说:"怎么样?用不用我背你?"

  回到房间里,我和老强在灯光下对望了一眼,不禁都哑然失笑.我们的脸上被凝固的血痂所覆盖,少量裸露的皮肤也都失去了本色,鼻斜口歪眼肿,几乎认不出对方.老强遗憾地骂了一句:"妈的,个把月近不了女色了."我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思真可爱的脸庞,心中一阵甜蜜,猜想着她看见我这付尊容会作何感想.

  清洗和敷药过后,我们躺在床上没有力气再说话了,很快沉沉睡去.

  我和老强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中午.醒来后都是周身巨痛难当,爬起穿衣时忍不住低声轻哼,我们相视苦笑.这个样子当然没法上班,打电话向单位请了假,我们在路边找了个小店胡乱吃了午饭.

  老强问:"说吧哥们,昨晚是谁下的手?"我迟疑了一下,把这两天发生的事简略说了一遍,但是隐瞒了和思真的约会.老强沉吟着,说:"肯定是顾泓那孙子下的手,呼一下小辉和老余,商量商量怎么干."

  小辉先到了,进门后被我们俩的惨样吓了一跳.小辉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火气最爆的一个,经常为了芝麻绿豆大的事和人动手,记忆中最严重的一次是上大学时,他为了一个女孩儿把一个新疆人送进了医院,医生形容那个被打的新疆人"象在绞肉机里绞过了一遍",那次他进了局子悬点出不来,幸亏他老爹有路子,花了不少银子多方打点,最后是校方记了个大过了事.

  果然,小辉听毕老强煽情的陈述,早已是义愤填膺目眦欲裂,拍案而起曰:"不废了丫弄的我是婊子养的!"老强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说:"热情是好的,小辉同志,但是主席教导我们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你还能不能再约几个帮手?"小辉摆出一付万事包在他身上的架势说:"放心,我在和平里有一帮铁哥们儿,都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主儿,我一个电话他们准到!"

(十九)

  下午我们慎重地商讨了一下行动计划。

  小辉起身出发去找助拳的,老余租了一辆面的回来,我则通过人事处的一个铁哥们儿搞到了顾泓的住址。

  四五点钟的时候,小辉带着两个膀大腰圆一脸横肉剃着板寸的壮汉赶了回来。

  大家见面寒暄已罢,小辉把手里拎着的旅行袋往地下一扔,说:" 家伙也带来了老强打开旅行袋,从里面抄出了一根棒球棍。小辉也抄起了一根,在手里掂了掂,挺胸撅臀做了个挥棍击球的动作,老余一竖大拇指:安打

  哥儿几个就近找了家小铺面,喝酒壮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强举酒相敬两位拔刀相助的好汉:“这世道,象两位这样为朋友两肋插刀大义凛然的朋友实在是不多见了,我老强感激涕零无以为敬,这杯酒就聊表谢意吧! 我和小辉老余赶忙举杯相陪,众人一饮而尽。

    我重新为哥儿几个斟满酒,说:"师出有名,老强来篇檄文吧。"众皆称是。老强也不推辞,侃侃道来:"主席老人家圣训: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想我弟兄,平日营营役役与世无争,皆顺民也。今有仗势欺人之徒,平白无故竟刀枪相向,直欲置我弟兄于死地,我等小人物虽贱如蝼蚁,然尚有人格自尊,绝不容肆意欺凌无端蹂躏,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等明知诉诸公堂必无侥幸,故唯有奋起抗之,以示天地间尚有正义公理在。"

  小辉一边早不耐烦:"太文,一句话:谁惹我,谁他妈找死!"众人哄笑之余又干了一杯。随即肉来菜往,风卷残云,添饱了肚子,然后登车上路。

  一路上大伙儿被一种慷慨激昂的悲壮感所笼罩,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顾泓住在城西的一个住宅小区里。我们把车开到时,天已经黑了。

  我嘴角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说话时疼得更加厉害。我指着车右首一栋塔楼说:"三号门七楼靠西的房子,谁去看一眼丫回来了没有。"老余毛遂自荐,下车张望了一会儿,回来说:"灯都黑着呢,丫没回来。"

  老强发了圈烟,说:"我早料到了,丫这种人没十一二点回不来,大家耐心点儿等。"我叼着烟,伸手在旅行袋里摸出了一根棒球棍说:"我认识丫的车,我下去等。"

  小辉也在袋子里摸索了一阵,起身说:"我陪你。"老强一把拽住了他,从他衣服下面抽出了一把刺刀,大伙吓了一跳。

  车外灯光隐约的映照下,刺刀上流转着一道冷冷的寒光。老强问:"你带着他干嘛?"小辉漫不在乎,哧地笑了一声:"我不就是嫌那棍子不过瘾么,那么紧张干什么?"老强拿起一根棒球棍塞在小辉手里,说:"咱们是报仇,不是玩命!"小辉还要再说什么,我连忙把他拉出了车外,小辉不依不饶:"你丫就是面,我又没想捅死他......"

  我把棒球棍藏在外衣下面,和小辉在楼前慢慢地踱来踱去。

  我们不停的抽烟,几个小时不知不觉间过去,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我知道动手的那一刻越来越迫近了,不知是过于兴奋还是过于紧张,手心里竟捏了满满一把汗。一旁的小辉打了个哈欠,说:"丫不会不回来了吧,我都有点困了。"话音刚落,一束车灯远远地射了过来,我凭直觉预料到是那辆黑色的本田到了。

  我推了小辉一把,小辉警觉地闪在了楼前的阴影里,我又朝面的招了招手,几条黑影从车上窜下,快步奔了过来,当先的老强沉声道:"都躲到楼洞里,听我招呼再动手!"

  伴着刹车声,本田稳稳地停在了楼前的空场上,车上走下来四个人,由于没有灯光,我只能依稀辨认出走在前面的是顾泓,老强在我耳边问:"是他吗?"我点了点头,老强低吼了一声"上!",拎着棒球棍第一个冲了出去。

(二十)

  顾泓他们显然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接触的一刹那,我看见顾泓张大着嘴巴,呆立在那里竟不知道转身躲避。

  老强的第一棒准确地落在顾泓的肩上,在他来得及抡出第二棒之前,小辉已经赶到了。小辉的棒球棍瞬间便暴风骤雨般裹住了顾泓的全身,顾泓无助地用双臂抱住自己的脑袋蹲了下去,嘴里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拖着难听的哭腔。与此同时,顾泓身后的另外两个家伙也遭到了老余他们的迎头痛击。我冲到最后一个人面前,手里的棍子向他身上抡去,就在我的棒球棍将要接触到他身体的刹那,一张熟悉的脸在我眼中定格,那瞬间的定格令我永生难忘!

  顾蕾脸色惨白,她睁大着眼睛吃惊地看着我的脸,我在她眼里竟然读不出一丝畏惧和退缩,我听见她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声调低呼了一声:"是你!"我手中的棒球棍在惯性的驱使下重重地挥在了她的肩上,她趔趄了一下,随即又站定,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僵立住了。我脑中一片空明,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或是该说什么。

  蓦地里,顾泓不知如何竟会冲了过来,他不理会身后小辉和老余势若疯虎般地追击,一把推开了顾蕾,声嘶力竭地叫喊着:"顾蕾别管我,快跑!"

  小辉一把揪住了顾泓的衣领,顾泓早已无力抵抗,被小辉毫不费力地推倒在了地上。小辉杀红了眼,吼叫着用右脚凶残地猛踢顾泓的腹部。顾蕾在他哥哥的一推之下似乎从刚才的懵懂中猛醒了过来,她哭喊着:"求求你们别打了!",同时扑向小辉试图阻止他。

  打红了眼的小辉根本没有顾及顾蕾的性别,一脚将她蹬在了地上,随后转身继续着对顾泓的狂殴。顾蕾匍匐在地,哽咽着,无力地哀求着小辉,她的目光转向我的时候,我分明从她眼中看见了一丝令我冷入骨髓的幽怨。

  我应该上前扶起他,毕竟她是无辜的,然而令我吃惊的是,就在她倒地的那一刹那,我的心中竟无缘无故地痛楚地抽搐了一下,我被这种感觉吓住了,我想探察它的来龙去脉,却似乎又害怕找到真正的答案,我在那一瞬间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老强走过来扶起了顾蕾,顾蕾抓住老强的双臂,泪水涟涟地哀求着:"求求你们,放过我哥哥!"老强望了我一眼,挣脱顾蕾的双手,转身拖开了正杀得性起的小辉。小辉兀自不肯甘休,挣扎着继续向顾泓踢去。老强死命抱住他,大声劝道:"行了,你想下半辈子坐牢吗?!"这句话收到了功效,小辉终于骂骂咧咧地收兵了。

  顾蕾抽泣着扶起了顾泓,掏出手帕帮他擦抹脸上的血迹。老强走上前对顾蕾说:"我们今天这样做是被逼无奈,你可以问问你哥哥,会知道前因后果的。"说完招呼小辉老余他们撇下我回车上去了。我尴尬地立在那里,想问问顾蕾的伤势,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老强他们却已经发动了汽车。

  顾蕾仿佛不知道我的存在,只顾低头照看她哥哥的伤势。我呆立了一会儿,终于明白她不会再抬头看我一眼,只好转身离开了。

  事情似乎就这样地过去了,除了脸上经久不消的青肿和身上几处偶尔发作的伤痛外,我几乎找不出什么证据来证明它曾经发生过。我只知道自己并没有产生一丝一毫复仇的快感,这一点倒是始料所不及。

  接下来的几天,我请了病假在宿舍养伤。白天看书闲逛,晚上便在老强那里撮几圈麻将,除了偶尔会惦念起思真,日子倒也过得悠哉游哉。

  一个星期之后,我上班了。

  老周关切地询问了我的病情之后,道出了一个令我大吃一惊的消息:主管我局工作的部委派来了一个工作组,专门调查安华公司引进汽车生产线的事情!"听说是有人给部纪检委写了封检举信。"老周神秘兮兮地补充了一句,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抑制住内心的兴奋,平静地一笑:"嗨!关我屁事。"然后埋头看报。

  我冷淡的反应令老周失望,老周不甘心地还要再说什么,电话铃响了,电话竟是顾泓打来的。

(二十一)

  顾泓以极为平静的语调约我下班之后在附近的啤酒屋聊聊,我有些诧异,踌躇着没有吭声。"放心,不是鸿门宴,就我一个人。"顾泓轻蔑的语气令我难以忍受,我答应了,我知道如果他真地想报复我,一味的躲避也是无济于事。

  接着是思真的电话,"听你的同事说你病了,怎么样?好些了吗?"思真轻柔的关怀让我好生感动,我的声调有些发颤:"没事了,"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又蹩脚的加了一句:"多谢你的关心。"沉默了一会儿,思真幽幽地说:"我呼了你几次,你都没有复机。"

  我的呼机早在那次顾泓的伏击中被打烂了,其后一直懒得去修,早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一厢情愿地幻想着思真苦苦等我复机时的神情,一边心旌摇荡,一边痛恨自己的懒惰。我轻声地解释:"我的呼机不小心摔坏了,一直没有修好。"真实的原因显然是无法启齿的,所以我只好撒谎。

  电话那边又是一阵沉默,我担心起来,结结巴巴地试探着问:"你....你不会怪我吧?"思真被我的声音逗笑了,"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当然不会怪你,你生病了嘛!"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赶紧可怜兮兮地说:"当然紧张,我怕你不要我了。""贫嘴!我说过要你了么?"思真的轻嗔薄怒令我想入非非,要不是在办公室,对面又正襟危坐着一个老周,我真不知道自己会立时说出些什么出格的话来。

  老周咳嗽了一声,翻动了一下报纸。

  思真大概也有些不好意思,叉开了话题:"恩,今晚你有空吗?我想...."我暗叫一声糟糕,硬着头皮打断了她:"对不起思真,"我踌躇着寻找一个合适的借口,"我有一个外地的铁哥们儿,来这儿出差,说好了今晚来看我,他明天就要走了,所以你看...."思真说:"没关系,你忙你的吧,其实我是想...."我被思真的体贴弄得羞愧万分,同时也不甘心放弃一次跟思真的约会,连忙说:"明天,明天我请你去卡拉OK,好吗?让你看看我怎么灭刘德华跟黎明。"思真在电话那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哎哟,大歌星,那你现在的工作可是够屈才的呀!""那是那是!"我说。

  顾泓的脸上依然留着那晚激战的纪念,我不由动了一丝恻隐之心。大概是思真的缘故吧,我此时几乎可以原谅世上的任何邪恶,我甚至想:要不要跟顾泓说声抱歉?

  顾泓要了两杯啤酒,点燃一根三五,将烟圈吐向空中,慢悠悠地说:"知道吗小子?那天晚上我在医院里就找好了人,本来你此刻应该已经少了一条腿的!"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自己的双腿。我毫不怀疑要钱有钱要权有权的顾泓拥有这种能力,我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和意气用事了。或许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吧,想起思真,想起可能和思真共同拥有的美好前程,我不知不觉间竟有些后怕。我想屈服了,我这样安慰自己:跟顾泓这种人斗,牺牲什么都不值!

  我说:"顾泓,这样吧,不如化干戈为玉帛,我答应你,安华公司的事...."我顿了一下,我想顾泓一定已经知道局里进驻工作组的事了,那么这倒可以成为交易中一个重重的筹码,"我会替你们遮掩,而且,我保证,今后不再见顾蕾了。"真地不再见顾蕾了吗?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心里竟隐隐作痛。

  我说话的时候,顾泓用左手优雅地拿着香烟,嘴角边流露出一丝不屑,宛如在欣赏婴儿的把戏。"你好象在和我做交易?"顾泓欠了欠身说,"我讨厌别人和我讨价还价!"我有些恼火,"那么你想怎么样?"

  "我知道来了个工作组,但是不要以为没有你的合作他们就能把我怎么样,你太幼稚了,小子!"我讨厌别人叫我小子,尤其是用这样一种轻蔑的腔调说出,我的忍耐已达极限。

  "这种事历来是雷声大雨点小,根本奈何不了我,所以你不要幻想把它当作救命稻草!"我极力压抑住怒火沉声问:"那你就明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你能猜得出是谁救了你一条腿。要不是顾蕾,你现在应该躺在医院里,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我忽然有些气沮:顾蕾又一次救了我。

(二十二)

顾泓的声调转为平和:"我最疼爱这个妹妹,从来对她千依百顺,这次她死命地劝我放过你,我还真不敢违拗,我怕她会作出什么傻事来。"我保持沉默。

  "知道吗小子?我实在不理解顾蕾她发什么失心疯,居然会看上你,被你们打成这个样子,竟然还要给你们求情,这一点上我倒有些佩服你。"我有些担心,忍不住问:"顾蕾她不要紧吧?我...我..."

  顾泓冷笑了一声,说:"我自认为做人够狠够毒辣,可我也绝不会对一个女人下这样的狠手,她本来体质就弱,给你们打了一棍子又踹了一脚,你难道想象不出后果吗?"我感觉有些东西在我的大脑中轰然炸裂,整个思维蓦地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所占据,"顾蕾她...她...现在怎么样了?"

  顾泓的面部倏忽间变得异常地狰狞,凶狠地瞪视着我,猛地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妈的你装什么傻?!她被你们打得内出血外带骨裂,要不是我被她逼得发了毒誓,你早就跟她一样躺在医院里了!"我茫然对视着顾泓近在咫尺的双眼,没有丝毫的抵抗。周围有人发出了叫声,惊诧地注视着我们。  

  僵持了几秒钟后,顾泓松手坐了回去,双眼依然凶光毕露地瞪视着我,"你最好每天祈祷,顾蕾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保证让你生不如死!"我木然地坐在那里,对他的威胁视若不见,讷讷地问:"她住在哪家医院,我要去看她。"

  黑色的本田快速地穿过市区,停靠在一家医院的大门外。这是一家中外合作开办的医院,环境幽雅,装修气派。顾泓没有看我,象是在自言自语:"住院部六楼,她现在情绪很不好,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别提我。"

  我对这家医院不是很熟,费尽周折饱尝冷眼总算打听到了顾蕾的病房。房门是敞开的,顾蕾半卧着在看书,看起来情况似乎不如顾泓暗示地那样严重,我悬着的心放了下去。我轻轻地咳嗽一声,走了进去。

  顾蕾放下手中的书,吃惊地望着我,显然对我的到来没有任何的思想准备。

  我在她的注视下有些手脚无措,尴尬地立在那里,刚才想好要说的话竟一句也想不起来,只好沉默。顾蕾指了指床边的凳子示意我坐下,柔声问道:"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我想起顾泓的话,没有作答,同时发现她左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不由心里一酸。

  顾蕾笑了笑说:"问题不大,只是骨裂,很快会好的。"我心中满是愧疚,低声说:"顾蕾,很对不住,我实在没有想到会是你。"顾蕾似乎不愿把话题扯回到那个晚上,她问:"思真呢?没有和你一起来吗?"我摇了摇头,接着说:"顾蕾,我知道很难求得你的原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实在不是有意的,我...."

  顾蕾摇摇头打断了我:"别说了,我已经知道了,是我哥哥他们先动手的,我并没有怪你,恩....蒋众,我想求你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答应?"她咬了咬下唇,我连忙说:"我答应,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我想求你,你和我哥哥之间的事就这样过去吧,我保证他不会再报复,希望你也别再冲动了,好吗?"

  "顾蕾,我答应,谢谢你!"我有些哽咽。我理解顾蕾的良苦用心,我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我好,再和顾泓作对,吃亏的只能是我自己,其实这根本不能算是求我,因为这种结果对我来说是求之不得的。想到给她带来的委屈和伤害,我更加不能宽宥自己的冲动,我心中的负疚感愈发沉重了。

  顾蕾把头扭向门外,突然惊喜地叫了一声:"思真!"

  我抬起头,看到思真呆呆地站在门外,脸色凝重,猛地想起白天在电话中胡诌的瞎话,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硬着头皮讪讪地说了句:"思真,你也来看顾蕾啊,真巧。"

  思真一言不发的盯着我,象是看着一个案发后做着拙劣掩饰的窃贼,我困窘得无以复加。顾蕾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思真,不解地问:"你们怎么了?思真你干嘛不进来?"

(二十三)

  思真走到顾蕾的床边站定,我赶忙讨好地让出了座位,思真一声不吭的坐了,开始询问顾蕾的伤势。谈到受伤的原因顾蕾一言带过,只说是不小心摔的,好在思真也没有多问。我见一时插不上话,思真也没有理我的意思,就借口内急出去抽了根烟,仔细盘算一下待会儿如何跟思真解释,谁知盘算来盘算去也不得要领,只得又悻悻地返回了病房,打定主意静待思真的反应,走一步看一步了。

  病房内思真和顾蕾不知聊起了什么开心的事儿,二人相视大笑。思真见我进来,顿时刹住了笑声,重又绷起了脸。我很佩服她的这种本事,不知道是不是女孩都有这种变脸的特异功能,至少我是做不到。

  顾蕾问:"思真,你和蒋众怎么没有一起来?"

  思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人家当然不愿意和我一起来!"

  顾蕾朝我扮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我欲辩无辞,只有苦笑。

  思真和顾蕾不再理我,把话题重又扯到了对大学生活的深情追忆上。我在一旁静坐恭听,很快就对她们大学班上错综复杂的爱情关系有了深刻了解,只是我对这种主题并无太大兴趣,不由心焦气躁如坐针毡。

  聊了一会儿,大概顾蕾对把我晾在一边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托词说已经不早有些乏了,催思真回家。思真不肯,又聊了好一会儿,这才起身告辞。

  顾蕾说:"蒋众,你可一定要当好护花使者,把思真平安送回哟!"我点点头,伸手想帮思真拿她的背包,不料思真一把抢了过去,对顾蕾说:"你好好养伤,我改天再来看你。"然后扭头就走,根本没有理会我的意思。我匆匆地跟顾蕾道了声再见,急忙追了出去。

  思真边走边掏出随身听的耳机塞在耳朵里,并且夸张地把音量调节到了最大。我紧紧地跟在后面,心里暗暗叫苦,不知该如何哄她听我解释。

  等电梯的时候,我再也忍耐不住,伸手摘掉了她的耳机,思真脸上如同罩了一层严霜,大声喝问:"你想干嘛?"我陪着笑脸,谄媚地说:"你这样听音乐很毁耳朵的。"

  "我毁我的耳朵,要你管?"思真说着又要把耳机塞回去,我急忙拽住耳机线,苦苦哀求道:"思真你这是何苦呢?你听我解释好不好?"思真不听,执意要夺回耳机。恰在这时电梯来了,开电梯的大嫂惊异地看着我们二人,思真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放弃了挣扎,迈步进了电梯,我跟了进去,顺势把耳机掖回了她的背包。

  走出医院的大楼,思真低着头直奔大门,我有些急了,紧跑几步伸臂拦住了她。思真沉声说:"你再这样我要叫人了!"

  "你叫吧,"我说,"不过在你叫之前,希望你能听我说一句话,今天的事是我不好,不过我发誓,在你来电话的时候,我的的确确不知道顾蕾住院的事,这完全是巧合!"

  "巧合?!"思真冷笑,"白天我一开口约你你就推说有事,说什么要去看外地来的哥们,现在被我撞见了你居然还要骗我,其实呢蒋众,你如果想一个人偷偷摸摸地来看顾蕾,根本就没必要瞒我,我难道会不成全你?!"

  "你说什么?偷偷摸摸?!"我被激怒了,"我怎么会知道你白天约我就是来看顾蕾?不然我无论如何也会陪你一起来!"

  "好啊,原来是这样!"思真眼里噙着泪水,象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我约你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的,只要是看顾蕾,你就可以不顾一切是不是?算我瞎了眼!"思真说完掩面向医院的大门外跑去。

  我意识到说错了话,伸手想拽住她,却抓了个空,思真一边跑一边扔过来一句:"你去陪你的顾蕾吧!"我呆呆地立在当地,再也无力追赶了......

  是晚我一个人在一间小酒吧里独自泡到深夜,喝得酩酊大醉,最后说着胡话踉跄着回到了宿舍。躺倒在床上后,思真和顾蕾的影子在我的大脑中穿梭来去,令我久久不能成眠。翌日醒来后,我发现枕巾依然是潮湿的。

(二十四)

  其后的数日,我几次试图给思真打电话解释那天的误会,可惜思真每一次都是听到我的声音便毫不犹豫的挂断,我几乎快绝望了。我最后决定周末的时候去她家里找她,无论如何要当面谈一次,我不相信我们之间真地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部里派驻的工作组并非如顾泓所料的那样走个过场便草草收兵,而是深入细致地开始了调查取证的工作,形势对顾泓越来越不利了。我所写的那份调查报告引起了工作组的高度重视,不知是由于对顾泓的惧怕还是因为我内心中对顾蕾的负疚感,在与工作组的谈话中我尽量避重就轻并在几个关键问题上不着痕迹地替顾泓做了遮掩。但即使是这样,我也可以预见顾泓不会有几天好日子过了。

  我有些担心,如果顾泓真地为此锒铛入狱--这完全是可能的--并且他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顾局长也受到牵连,那么顾蕾在了解了真相之后会怎么想,会不会恨我呢?在这个问题的困扰中,我好不容易挨到了周末。

  周六的下午,我按照思真以前留给我的地址找到了她家所在的那座院子。

  就在我付过车费打算进院的时候,我看见思真和一个男孩肩并肩地说笑着走出了院门。那一瞬间,我如遭电击,泥塑木雕般怔怔地立在了当地。

  思真也看见了我,她不自然地从那个男孩身边跨开了一步。那男孩疑惑地望了我一眼,扭头问思真:"你朋友?"思真没有回答他,而是红着脸跟我打了个招呼。那男孩感觉出有些不对,稍微踌躇了一下,然后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伸出手说:"你好,我是思真的朋友方伟,请问您是....?"

  方伟?这个名字似曾相识,我一边苦苦追忆一边握住他的手:"你好,蒋众,思真的朋友,你们这是....?"那男孩笑了笑说:"你是来看思真的吧?我们正想去扔两局保龄球,干脆一起来吧!"

  我想了起来,在我第一次遇见思真的时候,在那家电影院门口,思真所等的人不就是叫做方伟嘛!虽然思真事后没有再提起过这个名字,不过按照正常的逻辑分析,方伟那时应该是别人介绍给思真的一个素未谋面的男朋友,并且在第一次约会中就很不礼貌地失了约,否则思真也不会把我错认作方伟,那么今天是怎么回事?

  面前的方伟比我高出了半头,穿着考究,发式流行,面带笑容,落落大方,令我自惭形秽,顿时丧失了向思真解释误会的勇气。我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说:"不了不了,我只是路过,不打扰你们了。"说完望了一眼思真,转身想走。

  思真走了过来,迟疑着说:"蒋众你...你别...我和方伟...."我打断了她,竭力作出愉快的表情,说:"玩得开心!"然后迈步向街上走去。

  在感情方面,我承认自己很脆弱同时也很懦弱,缺少一种锲而不舍的韧性。在竞争者面前,我总会产生一丝莫名其妙的自卑,然后不经努力便自动出局。我于事无补地自怨自艾,却从没有积极主动地去面对和争取。这种性格中固有的缺陷导致了我在生命中几次同可能会很美好的恋情失之交臂。

  这一次也不例外。我的勇气和自信被那个叫做方伟的家伙击得粉碎!

  太阳暖洋洋地晒着,却驱散不开凝聚在我心头的寒意。我走得很快,身边的路人熙熙攘攘,每个人都快乐得让我嫉妒。我的大脑象是一台磨秃了针的打印机,高速地运作着,输出的却是一页页的空白。

  我忽然疲乏得要命,只想躺下来抽根烟,于是我试图让自己站定,可谁知两条腿却依旧固执而机械地摆动着,带着我漫无目的地前行。直到老强拍了一下我的肩。

  "如果我不仔细看,"老强说,"就会误以为你是一根会移动的电线杆。"

  我讨厌老强的这种幽默,我问:"你怎么会在这儿?""你问得很奇怪,"老强指了指四周林立的商场,说:"这儿是商业区,周末来这儿逛逛街有什么不对么?"

  "没什么不对,问题是你什么时候染上了这种逛街的恶习?"我问。

  老强笑了笑,朝我眨了眨眼,我在他的暗示下向他身后望去,发现一个面容姣好身材苗条的女孩腼腆的站在那里。

(二十五)

  老强侧过了身,煞有介事地介绍:"这位是我的铁磁,蒋众,这位是我媳妇儿,晓雯。"晓雯跟我打了个招呼,娇嗔地捶了老强一下,说:"你胡说什么?"老强笑眯眯地说:"你看你看,提到真实身份她就害羞。"

  我拍了拍老强的肩膀,说:"你们接着逛吧,我先回去了。"老强点点头,"哥们你心里有事,这我看得出来,我现在得陪晓雯,这样吧,晚上我去你那儿。"说完扭头问晓雯:"媳妇儿,晚上请个假,中不?"

  老强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抽闷烟。

  老强将手里抄着的四瓶啤酒撂在桌子上,又从兜里摸出一袋花生米一袋酱牛肉,跟着用牙齿咬开一瓶啤酒递到了我手里。

  "说吧,哥们儿,又怎么了?"

  "失恋了。"我灌了口啤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是顾蕾?"老强皱了皱眉问。

  "不是,是那个叫思真的,我跟你提过。"

  老强点了点头,沉默了半晌,随即笑了起来:"行了哥们儿,至于吗?不就是失恋嘛,我早就跟你说过,失恋对于男人来说,既是一种结局又是一种机遇,放倒一棵大树你就会发现一片森林,抖擞精神重新上阵呗!"

  我嗤了一声,"你这是典型的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让那个晓雯离开你试试?"

  老强嘿嘿地笑了几声,说:"那可不成,这个小妞我可是花了大心思的。"老强说完喝了几口啤酒,象是想起了什么,拍拍我说:"我跟小辉老余他们说好了,下个周末搞辆车去城郊找个地方散散心,别说你没空啊!"

  我有气无力地问:"就你们三条汉子,还是每人带一个姑娘?"

  "当然是成双成对,就我们几个废那劲干嘛?"

  "你是成心气我那?明知我受不了刺激!"

  "也是,"老强想了想,说:"那你也带一个。"

  "我他妈带谁啊?"我感伤地说:"如今我是没人要喽!"

  "呸!亏你还是个爷们儿,这种话也说得出口?!"老强有些愤懑,转过身不再理我,独个默默地吃着花生米喝起了酒。

  过了半天,老强背对着我,象是自言自语似的说:"你可以问问顾蕾么。"

  我没有回答,点燃了一根烟。老强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说:"蒋众,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恩...."老强迟疑了一下,接着说:"我没有见过那个什么思真啊,不过根据我的眼光,顾蕾实在是个不容错过的好姑娘,值得你努努力。"

  我纳闷地盯着老强,想不懂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老强一脸严肃,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象是我的脸上镌刻着什么深刻的哲学命题。我猛地哈哈大笑起来,"老强你真他妈逗嘿,说,你是不是喜欢上了顾蕾,我倒是可以帮你穿针引线。"我乐不可支,将烟灰抖得满床都是。

  老强失望地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人都是这样,手边的东西往往不会珍惜。"

  星期一上班后,顾泓打来一个电话,只说了一句顾蕾基本上痊可了,大约会在星期三出院,之后便挂断了电话。他干嘛要告诉我这个?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决定星期三的晚上去探望一下顾蕾,毕竟我始终觉得自己还欠着顾蕾些什么。

  星期三下班后,我怀疑自己是鬼使神差,居然破天荒地买了一束鲜花,别别扭扭地抱在怀里,敲开了顾蕾的房门。

  开门的竟是思真!

  思真诧异地轻呼了一声"是你!",之后双眼定格在我怀中的鲜花上,脸色变得惨白。我心底萌生出一种病态的快感:鲜花很美,可惜不是送给你的!我平静地问:"顾蕾在吗?"思真点点头,无言地让在了一边。

  我不再理会思真,径自走进了顾蕾的卧室。

  顾蕾斜靠在床上,脸色依旧很差,左肩上的绷带也尚未拆下。见我进来,顾蕾挣扎着想坐起一些,我连忙伸手按住她的肩头,"别动了,你这个样子还客气什么?"顾蕾淡淡地一笑,随即看到了我手里的花束,"呦!学会送花啦?!"我讪讪地笑了笑,张目四望,发现窗台上有一个玻璃制的墨绿色花瓶,花瓶里的几支玫瑰看来已凋谢多时,几瓣枯黄的花页散落在花瓶四周。

  我起身过去,拔出那几支枯萎的玫瑰,随手想扔出窗外,顾蕾急忙喝止:"别!你先把它们放在一边,回头我来处置。"我把买来的鲜花插在花瓶里,笑着问:"怎么?还要来回黛玉葬花么?"

  "那倒不是,"顾蕾说,"这几支玫瑰曾经陪过我好久,扔了怪舍不得的。"我肚里暗笑:女孩家心性,几支昨日黄花都舍不得丢,嘴上殷勤地问:"你怎么这么快就急着出院?伤势没大碍了吗?"

  "再在那鬼地方住下去,我都快憋疯了。"顾蕾望着门外的方向回答我。我这才发现,思真倚在门框上,眼望窗外,一声不吭地在倾听着我们的谈话。

  我心里一动,一个念头悄然而生,我说:"那这样吧,正好有个机会,周末一起出城去散散心怎么样?"

(二十六)

  顾蕾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兴奋,但随即便消失了。

  "我身体恐怕吃不消,"顾蕾说,"再说,我可不想当你和思真的电灯泡。"

  顾蕾的拒绝是在我意料之中的,所以我并不会感到失望。我淡淡地说:"不去就不去吧,不过我邀的是你,不是她,你去了也不会当什么电灯泡!"

  一直不出一声的思真忽然说话了:"顾蕾你好好养伤,我走了。"说着拎起放在客厅茶几上的背包,转身便走。顾蕾不解地叫了思真一声,回答她的是思真带上房门时砰的一声闷响。

  顾蕾望着客厅呆了半晌,随后扭过头蹙紧了眉头问我:"蒋众,你和思真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好吗?"

  我对思真的失态暗暗觉得好笑,心底隐约升起一丝莫名的快感,我冷笑着说:"怎么也没怎么,顾蕾,不知你怎么会有这种误会,其实我和思真压根就没什么,你让我又能告诉你什么呢?"

  "你说什么呀蒋众?!"顾蕾有些急了,"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思真她...她其实对你真地很好的呀!"

  "算了,"我摆摆手说,"不谈这个了好吗?"我不想再提起思真,顾蕾却不依不饶,"不行,你一定要说清楚!"这种固执的态度令我有些不耐烦,"好吧,如果你一定想知道些什么,你去问思真好了。"顾蕾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似乎想从上面发现些什么线索,最后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好吧,我去问思真。"

  星期五,全局的人马集合在礼堂里召开会议传达部党委对安华公司事件的处理决定:顾泓被撤职,开除党籍,送交检察院做进一步审理;顾局长被暂时停职,等候部党委开会后再给出最后的处理意见。

  我神情漠然地坐在台下,心里竟莫名其妙地对顾泓产生了一丝怜悯。我回想着那晚顾泓在我们的袭击下委琐自保的样子,想起他曾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救护顾蕾,想起他在顾蕾的劝说下终于肯偃旗息鼓放过了我的一条腿,或许,顾泓并不是什么坏人,我想,只是他受到的诱惑太多罢了,假设是我处在他那样的地位说不定也会迈出这一步。人,平凡一些,或许也是另外一种福分吧?

  散会后,顾蕾的电话打到了我的办公室。

  顾蕾语调低沉,我猜想她刚刚哭过,对于她父兄的情况她是应该比我更了解的,"蒋众,晚上你有空吗,我想跟你聊聊。"顾蕾可怜的处境令我对她的要求无法拒绝,况且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曾经几次帮助过我的女孩今天会有这种遭遇,我是功不可没的,我说:"这样吧,记得我跟你说过出城去玩的事吗?你还是一起来吧。"这一次的邀请是真心实意的,顾蕾在电话那端踌躇了一会儿后终于应允了。

  我把顾蕾应邀同往的事告诉了老强,同时说出了我的担心:"别忘了小辉那天晚上曾经踹过顾蕾一脚,他们见面时会不会尴尬?"老强宽慰我说:"没事儿,本来那天晚上就是小辉不对,他事后不是也挺后悔不该对一个女孩动手嘛,这次正好给他个机会补过。""那倒不必了,"我说,"小辉本来是为了帮咱们,再说那天黑灯瞎火的,顾蕾不见得能记住他的样子,你跟小辉打个招呼,让他小心点儿就是了。""包在我身上!"老强信誓旦旦地说。

  尽管是这样,我在给顾蕾介绍小辉时,小辉还是满脸的不自然。顾蕾一直神情抑郁,见到小辉时神色也没有什么起伏,我难以判断她是否认出了面前就是那个在她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的家伙。晚上在城外湖边的一家酒店吃侉炖鱼的时候,小辉殷勤地为顾蕾夹菜,惹得与他同来的那个女孩频频侧目。

  晚饭过后,老强他们去下榻的宾馆里蹦迪加卡拉OK去了,我则陪着顾蕾来到了湖边。

  我们找了一处草地坐下,一时无言。微风拂过湖面,月光下湖水泛起点点鳞光,天际则是繁星烁烁,湖边的秋夜,景色倒也别致。一旁的顾蕾忽然悠悠地叹了口气,我轻声询问:"怎么了?有心事?"

  "我哥哥的事,其实你早知道了,是吗?"

(二十七)

  我点点头,顾蕾接着说:"我起初真地不敢相信,我哥哥他竟然会....从小到大他一直待我很好,别人的哥哥总会欺负妹妹,可他不论什么事情,总是让着我,他学习一直很好,这样轻的年纪就有了自己的事业,我....我本来一直为能有这样一个哥哥自豪的,没想到...他怎么会..."

  顾蕾双手托腮,静静地望着湖水,淡淡的忧伤薄雾一般笼罩着她瘦削的双肩。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宽慰的话,手几次伸出去想揽住她,都是刚一触及她的身体便缩了回来。

  顾蕾似乎并未察觉什么,她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蓦地扭过头来问我:"听说事情的起因是你写的一份报告,是真的吗?"月色下顾蕾的双眸清澈明亮,目光中盛满疑惑和期望,她在期望我怎样的回答呢?我又一次无言地点了点头,我不敢正视她的双眼,我感觉自己象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窘迫地低着头不作一声。

  顾蕾把头转了回去,"我很想恨你,可是我竟然做不到。哥哥他给我留了一封长信,前因后果说得很详细,你可能想不到,他在信里夸你很有骨气,他说他很佩服你,如果没有这件事,倒很可能跟你交个朋友。"

  我苦笑,一个被我毁了一生前途的人居然在上警车之前夸我有骨气,我他妈的能当得起有骨气这三个字吗?!在跟顾泓的最后一次见面中我不是屈服了吗?我他妈的为了保全一条腿就出卖了自己的良心,这样懦弱的男人居然会得到对手的敬佩,我羞愧得无以复加。

  我说:"顾蕾,你应该而且有理由恨我,我欠你很多。"

  顾蕾摇了摇头,忽然问:"你可以告诉我你跟思真到底怎么了吗?"我没有想到她会在这种时候突然问起这样一个问题,愕然地呆了半晌,讷讷地说:"不谈这个好吗?"

  "不,这是我今天跟你来的主要目的,思真是我从小到大最要好的朋友,你们之间有了误会,我一定要帮你们澄清。"顾蕾态度坚决,容不得我再做任何遮掩,况且在这湖边奇妙的夜色中,我其实不知何故倒有一种一吐为快的冲动,我将那天在思真家门口看到的事情约略讲了一遍,末了说:"还记得我们上学时作过的选择题吗?原来我只是一个备选项,却不是正确答案。"

  顾蕾说:"蒋众,我本来以为你是一个韧性十足的男孩,却没有想到你象大多数人一样畏缩怯懦。关于那个方伟,思真曾经跟我提起过,是她的同事介绍给她的,结果第一次约会就莫名其妙地失约,不过也幸亏方伟的失约,不然恐怕现在你跟思真也只是陌生的路人呢。后来思真拗不过她的同事,还是跟方伟见了一面,思真跟我说那人油头粉面,而且假惺惺的,令人生厌,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大概是思真太漂亮吧,这个方伟打那以后就缠上了思真。蒋众,相信我,我是思真最要好的朋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你不仅是备选项,而且是唯一正确的答案,只是你应该自信,不能轻易地就放弃。"

  "可是,"我说,"我不能接受喜欢脚踩两只船的女孩。而且,在感情上,我不习惯去跟别人争。"我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你以为这个世界上的感情都是树上的苹果,早晚有一天会熟透了自动掉进你的手心里吗?思真的耳根是有点软,耐不住别人去磨,她从小便如此,但这绝不能说明她在感情上是随便的。你为什么就不能亲自去问个明白呢?如果你真地很珍惜她,那么即使她感情的天平已经倾向于别人,你也应该努力去争取一次呀!蒋众,你不要以懖幌肮呷ジ鹑苏鶔来作掩饰,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认为你这样做是与世无争,是超然物外吗?你自以为这样做是潇洒是洒脱是出世,其实不过是找个借口好做一个逃兵罢了,因为你在内心中害怕失败,害怕一旦输了会很没面子,所以就甘愿放弃,蒋众,难道你宁愿为了面子错过生命中所有的美好和幸福吗?难道你愿意终老的时候,除了一幅保存完整的面皮以外,一无所有吗?!"

  顾蕾有些激动,她激动的话语戳中了我的痛处,我羞惭得可以感觉到耳朵在缓缓变热。但是我不能容忍被一个女孩如此咄咄逼人地教训,特别是她试图揭掉我脸上带了多年的一幅面具,这幅面具因为多年没有摘下过,已经和我的皮肉紧紧生长在了一起,一旦试图剥离它,则会牵连着皮肉而致鲜血淋漓。

  我尽量显出平静,说:"顾蕾你这样说,是因为你假设我很在乎思真,但你这种假设是错误的,如果我真地很在乎她,我自然会不顾一切,可问题是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在乎她,所以我自然没有必要去跟人家争什么,就象你掉在地上的一毛钱,如果能够弯腰拾起,那当然很好,可是忽然一阵风把它刮到了别人的脚边,你自然也就没有必要走到人家身边再去弯腰捡它了,你说呢?"

(二十八)

  顾蕾难过地摇摇头,"我没有想到,"她说,"你居然能够作出这样的比喻。不过,既然你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我们的确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顾蕾说完把头缓缓转向了远处茫茫的夜色,我看见她眼里噙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那晚我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夜里下起了一阵细雨,雨点敲打着窗面,模糊了我远眺的视野。郊外的夜寂寞而清冷,很容易使人陷入对往事的苦苦追忆中。我想起了早已负笈异域的初恋女友,十年没有结果的恋情终于换来了在机场大厅道别的那一刻,我们沉默地对视着,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刻她洞若秋水的眼神里分明蕴涵着无限的深情,使我恍惚回到了校园中,在操场边的看台上,我轻拨琴弦为她吟唱着刚刚写就的情歌,我们曾经如此的深爱着,那时我们心有灵犀的一瞥就可以交换尽宇宙中最浪漫的秘密,那种心灵的契合是如此美妙地颤动着我们年轻的躯体…或许,我的一句恳求就可以撕碎她手中那张价值数百美金的粉红色的机票,但是…那架银灰色的波音客机最终载走了我十年的岁月,十年的梦想,十年的快乐与哀伤,十年的天真与虔诚,丢下的却是伴随而来的是无数个寂寥难耐的长夜....一如今夜。

  不知何时雨停了,竟然有月光透过落地长窗如水般漫进了房间,在它柔荑的轻抚下,我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敲响了顾蕾的房门,房门内没有回应。我到前台查问,前台的小姐说:"那个房间里的客人是昨晚半夜里离开的,外面的雨很大,她一个人叫了辆出租车回城里去了。"

  我失魂落魄地摸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正打算点燃时,那位前台的小姐礼貌地提醒我说:"先生您不要紧吧?您的香烟放反了。"......

  回到城里时已经是下午了。

  我没有回宿舍,而是直接来到了思真的家里。思真不在家,她的母亲诧异地望着我,警惕地问:"你真的是她同事吗?怎么没听她提起过?"我忠厚地笑笑说:"我是新来的。既然思真不在,那我走了。阿姨再见。"思真的母亲满脸疑惑地关上了房门。

  我来到外面,在花坛的石沿上拣了块儿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开始一根接一根的吸烟。我发现院子里有几位闲坐着的大婶,大概是街道里居委会的干部吧,出于多年对敌斗争的经验和为民服务的公仆般的敬业精神,一直在用眼角的余光警觉地窥视着我。我朝她们礼貌地笑了笑,她们急忙侧过了头,假装没有看见。

  时间过得很慢,我很佩服自己等人的耐心。

  一包烟抽完的时候,太阳终于在西边缓缓地隐去,我向它挥手致意,然后起身打算去再买包烟。这时,我看见思真和方伟慢慢地踱进院来。

  夜色笼罩下,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他们来到楼门前,继续交谈着什么,由于相距较远,我听不大真切。我很怕他们会表演一个"拥抱吻别"之类的镜头,幸好,这一幕最终没有上演。

  就在思真转身欲上楼的瞬间,我快步地走了过去,同时叫住了她。思真惊讶地转回身,怔怔地盯着我。一旁的方伟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那我走了,思真。"思真没有理会他,问道:"找我有事吗,蒋众?"

  我点点头,同时为难地看了方伟一眼。我为难的表情一定作得很夸张,方伟恨恨地剜了我一眼,随即故作潇洒地微笑着伸出手说:"你好,蒋众,似乎总能在这一带遇见你。"

  我肚里暗骂他虚伪矫饰,同时也微笑着热烈地握了握他的手,说:"慢走,慢走。"方伟不情愿地转身离去。一直待他走远,我才回过头来说:"思真,我们之间有些误会,请你容许我解释。"

  思真怔怔地望着我,清澈的双眼映射着远处的灯光,使我无法从她的眼眸中读出她的心事。良久,她才开口道:"昨天夜里顾蕾来过我这儿,我们聊到了天亮。"我吃惊地点了点头。

(二十九)

  思真想了想,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那些误会就让它过去吧,不再提了,好吗?"我有些感动,不知该说些什么,忽然冲口而出:"那这个叫方伟的家伙呢?"

  思真的脸蓦地里胀得通红,低下了头,轻声说:"他很烦的,我…"我不待她说完,抢着说:"他要是敢再来烦你,我他妈揍他!"

  "别,他也不是坏人,而且…"

  我宽容地笑笑,问:"顾蕾呢?我要好好谢谢她。"

  思真摇摇头,"你恐怕有段时间不会再见到她了。"

  "为什么?"我惊奇地问。

  "她家里出了些事,她说她现在心理很乱很烦,她想一个人静些日子,总之她叫我这段时间不要去找她了,你也是。"

  "喔…"我有些心不在焉了,思绪不可理喻地困兽般乱窜。家里猝逢如此剧变,顾蕾瘦弱的双肩能够承受得住吗?她会不会去做些傻事?她实在是很需要有人陪伴的。何况,我这样对自己解释:她的这种情况多少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欠她实多,从良心上讲,我应该对她有所补偿。

  "蒋众,你怎么啦?"思真困惑地望着我,双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满。我定了定神,心下歉然,此时此境对顾蕾思念太多,是对思真的不公平。我握住了思真的双手。

  思真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随即不动。我顺势将思真的娇躯轻轻拉入怀中。思真的头乖柔地伏在了我的肩上,柔顺的秀发弥散出一种淡淡而好闻的清香,沁人心脾。

  "那天,在酒吧里,"思真低声说,"你唱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字?"说话时思真的下巴一下一下轻微地振动着我的肩胛,一丝奇妙的电击直袭心脏。

  "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副题,"我回答,"叫做"献给思真"。"我搂紧她同时伏低头,透过发丝见到了她细腻白皙的颈项,我用下巴拱开披散在上面的发丝,轻柔地吻了下去。

  思真蓦地轻呼了一声,随即格格笑着仰起头来闪躲,一双樱唇无意间擦过了我的脸颊,我情难自禁,借势吻住了她的双唇。

  我有些忘情,在她的齿颊中疯狂地搜寻着她的舌尖。思真双手搭在我后颈上,身体慢慢软了下去。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如子弹般射入了我的大脑:如果顾蕾见到这一幕会怎么想?会不会伤心?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向四周的黑暗望去,仿佛顾蕾正埋藏在某个阴影中,偷偷地啜泣!这个念头恐怖而诡异地控制了我的思想,我感觉到一阵眩晕,紧抱住思真的双手不知不觉间松开了。

  思真瞪大了眼睛关切地问:"你怎么了,蒋众?"

  我深吸了一口气,惨淡地笑笑,说:"没事,可能是太累了。"

  思真将信将疑地掏出了一块手帕替我擦拭了一下嘴角,我心中冒出一丝歉意。我很想再次拥吻她,这种念头在我的脑中运转,几次将要付诸行动的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地卡在了什么地方,戛然而止!象是遭遇了交通堵塞。

  我说:"很晚了,我要回去了。"

  思真失望地点点头,怔怔地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转身溶入了楼门后的黑暗中。

  我浑身乏力象是一个三天没有进食的饿殍,踩着虚飘飘的步子来到了大街上。我在路旁的烟摊上买了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点燃,深吸了一口稳定一下情绪,然后招手叫了一辆面的。

  我最终来到了顾蕾家的楼下。

  秋夜里天上的星星很美,我一边欣赏着满天繁星一边靠在一堵墙上默默地抽烟。对面的楼上每扇窗户都透射出柔和的灯光,只有顶层的一扇例外。那是顾蕾的房间,我幻想着那扇黑黢黢的窗户后面有一双眼睛正在窥视着我。

  这种情景似曾相识,我甩了甩脑袋,扔掉烟蒂,爬上了十层,始而轻柔继而狂暴地敲起了顾蕾的房门。

  门后始终没有丝毫动静。

  我转身下楼,在附近的一家夜店里买了一瓶二锅头,回到楼门前对月独酌。

  夜色渐深,酒精已经麻木了我的大脑,顾蕾却始终没有回来。我喝下瓶里的最后一滴酒,起身将酒瓶远远掷了出去。酒瓶撞在墙上,爆裂时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喷着酒气,找到了一处公用电话,拨响了一串号码。

  思真似乎已经睡下了,接电话时的声音透着一种好听的慵懒。

  我尽量捋直舌头,断断续续地大声问:"思真,你…你告诉我,顾蕾到…底哪儿…去了?"

(三十)

  思真被激怒了,"你去找她了?!你果然一直在骗我,我就知道你会去找她的。"电话那端的声音因愤怒而略带颤抖。

  我使劲挠了挠头,察觉到了自己有些过分,说话的音调降了下来:"我只是想找到她安慰她一下,有些事情你是不知道的。"我在想要不要把我和顾蕾家庭之间的事情向思真解释一下。

  思真冷笑,"你们之间的事情我当然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你居然,居然会…"思真拖着哭腔再也说不下去,猛地挂断了电话。

  我的耳鼓被电话里传来的"咔"的一声震得生疼,拿着话筒呆立在当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半晌,我又重新拨响了思真的电话。

  思真的情绪略为缓和,冷冷地问:"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思真你把事情想歪了,我和顾蕾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只是我曾经…"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

  "只是你曾经对她一厢情愿罢了,是吗?只是你来找我不过是你的迂回策略罢了,是吗?只是现如今你的戏再也演不下去罢了,是吗?只是…"我的心在不断的下沉,思真还要继续她的排比句,我打断了她。

  "你说什么就什么吧,"我懒懒地说,"总之我问心无愧。"说话的同时我可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身体里面轰然崩塌了。这以后思真变得歇斯底里,她还说了些什么,我脑中一片混乱已经听不大真切,我挂断了电话。

  一个星期之后,根据上面的精神,局里宣布了下岗分流的方案。

  曲科长站在我办公桌旁边和蔼地说:"小蒋,我们科里工作量严重不饱和,局里考虑让你们这些年轻人出去闯闯。下岗嘛,没有什么,是挑战更是机遇,其实我倒是挺想…"

  我翻着手里的报纸,说:"去你妈的!"

  对面老周的茶杯从手里掉在了地上。科长皱紧眉头,加重语气:"你说什么小蒋?!你再说一遍!"

  我缓缓站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说:"去你妈的!听清楚了吗?我再重复一遍,去-你-妈-的!"

  科长瞪圆了眼睛,颤抖着手指着我的鼻子,憋了半天,说出一句:"咱们走着瞧!"然后转身快步走了出去,我朝他的背影冷冷地扔了一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搬到了老强家里,日夜复习,准备参加本市一所著名大学的研究生入学考试。

  这天下午,思真忽然呼我,思真似乎忘了那天的不快,在电话里平静地说:"你不是一直在打听顾蕾的下落么,现在我告诉你,顾蕾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去国外念书了,我们刚刚给她饯行,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了,飞机大概两个小时以后起飞,你现在赶去机场,或许还可以见到她,本来,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些的,又怕你会遗憾终生…"

  我脑中有些东西在嗡嗡作响,我没有理会她话里的讽刺意味,真诚地说了声谢谢,撂下电话匆匆赶赴机场。

  在候机大厅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我很顺利地就将目光锁定在了顾蕾身上。顾蕾手里捧着本书,坐在一个硕大的行李箱上,看得很认真。我挤过人流,来到顾蕾面前,打了声招呼。

  顾蕾抬头很诧异地望了我一眼,问:"你怎么会来?"随即醒悟,"是思真告诉你的?"我点点头。

  我忽然有些激动,说:"顾蕾你怎么这样就走了?甚至都不通知我一声?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你在找我,思真告诉我的,你找我有事吗蒋众?"

  我一时语塞,迟疑了两秒钟,讷讷地说:"顾蕾,我…我欠你很多,我…"

  "这是何必呢蒋众?我从来没有觉得过你欠我什么,不然…"顾蕾眼望别处,咬了咬下唇,没有说下去。

  我心里泛起一阵冲动,我知道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了。我说:"顾蕾,我想…我爱你。"我想说的就是这三个字,本来我是想说得委婉一些的,可是话到嘴边的时候,仿佛被什么东西过滤了一下,就只剩下了这三个字。

  顾蕾身体颤抖了一下,脸色蓦地变得苍白,"你好象对我说过这句话,是在一个小小的餐馆,那次你是想报复我的多嘴,这次呢?是想弥补你心中的某种愧疚吗?"

  "不是,顾蕾,我知道你会这么想,我很难解释,总之,"我恳求道:"不要走,请给我一个开始,好么?"一刹那,我内心充满了某种憧憬。

  顾蕾怔怔地望着我,泪水逐渐充盈了她的眼眶,半晌,她缓缓地摇了摇头,"这是不可能的,蒋众,我相信你说的话,可是,"我看见她眼中掠过一片死亡一般恐怖的阴影,"我说过我不会恨你,可我也不能接受你的感情。阻碍在我们之间的东西太多了。"

  我被绝望所笼罩,面对着近在咫尺的顾蕾,我的确可以感觉到有一堵沉重的庞然大物横亘在我们之间。我第一次体会到了自己的渺小和软弱,象一个被困于滔天巨浪中手舞足蹈的三岁小儿,所有的努力都注定如泡沫般苍白无力。更为可悲的是,这些阻碍我们的东西都是我们自己亲手造就的啊!

  可是我不甘放弃,我抓住了顾蕾的双肩,声嘶力竭地叫道:"到底为了什么?!你父亲你哥哥还是思真?我们可以忘记他们呀!为什么要让这些不相关的事毁了我们自己呢?"

  顾蕾苦笑着,泪水终于流满了面颊,"你可以忘记,我不能忘记。"

  周围候机的旅客纷纷侧目,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我和顾蕾的忘形,猜测着我们之间发生的故事。

  我眼中蒸腾起了一片迷雾,抓着顾蕾的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猛地,一个念头闪进了我的大脑,我重新抓住顾蕾的双肩热烈地说:"有一样东西可以帮助我们忘记!时间,时间啊!我会等你!顾蕾。"

  顾蕾凄楚地笑了笑,"这又何必呢?蒋众。"

  大厅里响起了催促旅客登机的广播。

  顾蕾擦了擦泪水,深深地吸了口气,象是试图收拾一下失控的心情,说了句"你自己保重",便拉起行李箱转身离去。

  我泥塑木雕般地呆立在当地,心里掏空了一般地难受,绝望地只想死去,猛地,我向顾蕾的背影喊道:"顾蕾,我真地会等你,等你能够忘记!等你回来!"

  顾蕾放慢了脚步,迟疑着,突然,我看见顾蕾转过身来,带着满脸的泪水,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瞬间充满了狂喜,泪水一下子侵占了我的视野,爬满了我的脸庞,我兴奋地喊道:"死约会,不见不散!"

  等我擦干了眼中泪水的时候,顾蕾已经消失在拥挤的人流中。

  我走出机场大厅,惊异地发现思真居然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思真朝我嫣然一笑,很妩媚地说:"场面很感人,象电影里一样。你真地打算等她吗蒋众?"

 

《约会》后记

  不是什么名家里手,写的东西更加地不知所云,本来没资格学人家写完东西还要来篇小跋的,偏偏文人习气太重,不写心里便不痛快,只希望网友们不要见笑。

  写完最后一个字时,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酷暑里难得一段还算凉爽的时间。刚刚结束的一场四分之一决赛,阿根廷败在了荷兰人脚下,不知道我心目中的英雄小毛驴奥尔特加和巴蒂是否也象文中的主人公蒋众一样,需要时间来帮助他们忘记临终场前博格坎普那锐利的一击呢?

  《约会》前前后后差不多写了一年半的时间,客观上是剑客这段时间中俗事缠身,耽搁了进度,主观上是因为剑客实在是个懒鬼,不提起十二分精神,便懒得下笔。

  《约会》最终能够完成,跟众多网上朋友们的关心与鼓励是分不开的,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网易的百合,承蒙她抬爱收留,一年多的时间里,始终让有头无尾的《约会》浪费着她主页的一块空间,让剑客感激涕零。

  需要感激的朋友有很多,请恕剑客就不一一恭列大名了,剑客在这里深深一揖,权作谢仪!

  《约会》是剑客的第一部小说,如同其他朋友的第一部作品一样,主人公蒋众身上多多少少有剑客本人的一点影子。不过蒋众在小说中是很讨女孩子喜欢的,这一点有别于生活中的剑客,当然剑客也不如蒋众那般狷狂,所以与其说是剑客在蒋众身上做了一点加工,毋宁说是剑客在蒋众身上寄托了一点小小的奢望罢了。

  写《约会》的本意就是希望能够在网上多多结交一些朋友,所以请允许剑客列上自己的妹儿,哪位网友对《约会》有什么看法或建议,或者打算转载到某处,请一定屈尊告诉剑客,尤其是批评性的意见,剑客虽不能说"闻过则喜",但敝帚自珍,相信朋友们的帮助一定能够使《约会》更可爱一些。剑客的妹儿:[email protected]

  最后,剑客再一次对所有看过《约会》的朋友致以真诚的谢意!谢谢!

                       剑客

                一九九八年七月五日凌晨于北京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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