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探索小说

情    与     欲

范小天  殷小唯  著
时代文艺出版社

你的生命已过了一半,
逝者如斯,你的灵魂因恐惧而颤抖。
它缓步向遥远的彼岸而一无所获,
你却兀自徘徊在这里!
--尼采

第一部    我穿了一只大鞋子

一  凤求凰

    漫无目的。
    昨天法法挽着位大耳朵在这里问我买什么。我笑笑说漫无目的。或者说我努力想笑可惜没有成功。人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能成功地伪造一个假笑的。快乐与沮丧就如晴天雨天,你无法选择。
    光怪陆离色彩斑烂的百货公司,努力模仿着轧米机,不停不歇地以噪杂人声炫耀繁华。我如米粒随着人流无方向无目的地蠕动。脑子里恍恍惚惚晕晕乎乎,甚至记不清今晚已在这米堆里旋了几圈。幸好今天没遇上法法。我说漫无上的。天天如此好会把我说成花痴的。我无法否认我同好的眼睛曾进行过美妙的沟通。其实昨天话刚出口,我就觉得不对,想再说几句什么找补找补,法法已留下了轻盈的背影。蛇一样的身子倚吊在大耳朵麻杆似的胳膊上,微噘的性感的小嘴叽咕叽咕咬着那只大耳朵。又一起回头看我。嘴上挂着稀奇古怪的笑。我赶紧蹲下来紧我的鞋扣,你知道我穿了一只大鞋子。
    我终于幸免于难从人缝中挤出了百货公司的铁栅栏门。天色已经渐渐灰暗。幸福咖啡馆的霓虹灯照例率先在那儿搔首弄姿。人都不甘寂寞,蚂蚁一样忙忙碌碌,操劳一个白天,晚饭一下肚,就又匆匆忙忙奔上街来。舞厅、咖啡馆、电影院、百货公司,亢奋异常地搔道弄姿,起塘鱼似地挤挤拥拥,沾一身臭汗绝对在所不惜。究其所以然终离不了甘寂寞。
    我不甘寂寞,便天天套一件肚子和胸口各贴两个口袋的艺术汗衫,到这里来发疯。布满血丝的眼睛公牛一般茫然地东张西望,弄不清妄图捕捉女性某个别具魅力的部位,还是色魂慑魄的笑颜。或许两者兼而纳之。我只是清楚地明白,因了我的尊容,我无法运交桃花。更奈何一张阔嘴,真笑假笑都会奋力滑向耳根。你知道局外人说:这并不是我的错。*
    我闭闭眼睛。眼睛就象在辽阔的海滩沙疗。热烘烘的细沙粒儿,轻轻摩挲,解除眼皮的疲乏和酸疼。人声的嘈杂可以幻化成大海永不疲倦的涛声。眼睛真是个古怪家伙,从醒来到睡着,它不停地东张西望,不停地眨巴。脑子里乱哄哄的时候,还可以闭起眼睛,象现在这么享受一阵沙疗。可惜人的心不象眼睛,无法用小手轻轻地抚摩。当然,妈妈在世时则另当别论。
    眼睛休息了片刻,又继续努力。这就看见了那片朦朦胧胧的白。白色柔姿纱的连衫裙,携着女性的芬芳,轻风似的飘然而过。肉色的背脊,紫色的乳罩背带,啐花的三角内裤,若隐若现。一只黑色蛇皮小坤包,挑逗性地轻轻拍打着细腰下突然丰腴起来的部位。该肥的地方全都肥,该瘦的地方全都瘦。十几年前在轧钢厂混日子时,天天能听到这类精采无比的句子。我舔了舔干燥的唇,不紧不慢地跟上。裙摆贴着白皙细嫩的小腿肚子,仿佛高明的纹身艺术家纹出的装饰性花纹。一前一后,一后一前..“我愿做一双丝袜,跟在她身旁..”草原情歌不会这么拙劣。可惜我记不起原先的歌词,只有走了调的曲子执着地在心里荡悠..裙摆飘忽着,坤包晃悠着,腰肢扭动着..
    老风说女人没有不上钩的。钓鱼。据说北京叫做拍婆子。老风少说钓上几打了。老的少的丑的俊的都钓。老风有回指着我的鼻子骂:你他妈的又不是姜太公,女人他妈的会咬你的直钩子?
    喂,你叫什么名字?我请你吃块冰棒?
    神经病!
    喂,我是《大众月刊》编辑,我编的小说得过三次全国奖,我发表过小说,我八二年北师大中文系毕业我三十岁,我..
    骗子!
    喂,我爱你,爱爱爱爱爱呀!
    抓流氓!
    喂,吴妈,我和你困觉!
    啊呀!
    呜呼,我说不出话来。
    一前一后,一后一前,裙摆飘忽,坤包晃悠,腰肢在扭动..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终归..
    黑网眼腿停住了。裙摆驯顺地下垂着,坤包依偎着臀的外侧。我看看法国梧桐投下的一片阴影,我想我该蹲在阴影里紧紧我那大鞋子的鞋扣了。
    “请问青春电影院怎么走?”问话的男人,十足褐色的脚趾,在黑色平底塑料凉鞋里局促不安地扭动。
    “喏,幸福对面,看见那霓虹灯了么。嗯哼?”答话的女人,流行歌曲音乐家似的以气裹声,或者以声裹气。
    “谢谢。谢谢。”男人说。
    “嗯哼?”女人那嗯哼颤颤悠悠挠得人心痒痒。老风说女人没有不上钩--
    一前一后,一后一前,黑网眼腿又移动了。剩下两条皱巴巴的中长纤维裤管和那双塑料平底凉鞋,树一样种在原地发呆。
    我想我的鞋扣该紧好了。
    “嗳。”塑料平底凉鞋忽然叭嗒叭嗒向前追去。
    黑网眼腿停住了,一条笔直一条微弯,能想象出断臂维纳斯式的柔美曲线。
    “我这儿多..多一张票,想请您..”男人结结巴巴。
    “舞会?”女人象是有了兴趣。
    “不不。我不会。电影。《斯巴达克斯》。美国。宽银幕彩色。波洛演的。还有《王子复仇记》里那个那个..”
    “嗯哼?”甜甜的象喜悦象感激又象询问缘由。
    “有冷气..”
    “嗯哼?”
    “天热..”
    “嗯哼?”
    “噢,不不,我我想和你交,交个朋友..”
    “嗯哼?”
    “你,你漂漂,BEAUTIFUL。我,不是坏人。我,南大中文系学生,喏..”
    我看见了那人胸前的白色校徽。女人没有不上--我咽了口唾沫。
    “你你啊呵呵呵呵..”那女人的笑声听起来象钢琴中蹦出的快乐乐符。
    “我我真是南大中文..”
    “你要尊我一声老师呢。哦呵呵呵..”
    我看见了女人高耸的胸脯前,南京大学的红校徽。
    “我女儿该叫你一声哥哥呢。呵咯咯咯..”
    黑网眼腿留下一串清脆时髦的笑声,飘然而去了。
    那倒霉蛋子方脸膛红得发紫,上唇细细的汗毛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在霓虹灯的照耀下,一红一绿一黄一蓝地变幻着绚丽的色彩。倒霉蛋子。我正要咧开阔嘴笑,眼角处却是一阵酸疼。伸手揉揉,才明白自己那颗大头早已象只开了锅的蒸笼,火烧火燎,大汗淋漓。五十步笑一百步。半鼻子灰笑一鼻子灰。他妈的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六十六公分的一颗大脑袋,架在方方厚厚的宽肩上。谁愿意透过头发头皮和脑壳,看
看三十年不停不歇装进去的几千本厚书。“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这就是我这颗大头的唯一优势。大头上还嵌了张横吃饺子的阔嘴。大头两侧还贴着两片确确实实大极了的耳朵。耳大福大。大耳贼刘备。当皇帝的命。我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
    四只口袋的艺术汗衫贴在脊背上浑身不自在。四下望望,两块霓虹灯牌闪闪忽忽地招徕生意。请问青春电影院怎么走?喏,幸福对面。青春的《斯巴达克斯》,票价才涨到一元一角。干一天编辑能拿三元钱。在美国编辑撸进中产阶级。一幢洋房,两辆轿车两条狗。留美作家颜海平说的。颜海平坐着《秦王李世民》飞船去了美国,说那里的月亮远没中国圆。青春对面的幸福咖啡馆我从未大驾光临过。光临一次天大概坍不下来。二十年前爸爸在牛棚里,天天听地委书记这么谆谆教导。后来地委书记升任省委领导。爸爸还在三十几年前的座位上唠叨这句名言。这叫各人头上一方天。我说天坍不下来,决不是有当什么领导的狼子野心。我只是讨个吉利。你知道中国人讲究这个。
    霓虹灯下是茶色玻璃的旋转门。幸好这玩艺儿我在陪作家去金陵饭店时已见过。我候着个空格儿,认真旋转,忽然觉得碍手碍脚不自在。身后有咯咯咯咯的笑声。又有细细的手指点着我的脊背。天有不测风,地有旦夕福。天上掉下个穿超短裙的姑娘,落进我的格子。小嘴一扁一扁煞是好看。姜太公直钩子钓鱼,愿者--我努力咧咧嘴巴,同时又努力控制着不让嘴角快活得跃向耳根。几乎所有赚钱的杂志都教导我们,第一印象是关键的关键。
    店里的空位不少,也算是天意合作。我又蹲下来紧鞋扣。她坐哪我就坐哪,警察肯定不会抓的。她回过头来,朝我头顶上方扁嘴一笑。我摸摸硕大的脑袋,没有谁善作剧在上面弄些古怪东西。我正寻摸着往头顶上方笑是哪种新潮,身背后的门格子里又旋转出个奶油小生。头上油光黑亮苍蝇准保站不住脚。粉脸细眉红唇,秋海棠加大宝男用化妆系列。奶油同扁嘴姑娘相视一笑。我蹲在那里差点站不起来。费了好大劲才在他们斜对面的空位上坐定。奶油右手勾住姑娘肩膀,左手伸到桌子底下。那姑娘冲我扁着嘴甜甜蜜蜜一笑。不知道是同我打什么密语还是欣赏我那古怪的大头。我把身子往后仰仰,想看看奶油的左手。厅里灯光朦胧,桌下愈发黯然,靡靡之音又摇摇晃晃弄得人醉眼迷离,我努力..
    “喂!看什么看!”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闹出一些哆嗦或瘫软之类丢人现眼的丑相。我面前矗立着一位姑娘。天蓝色太阳裙,上面风流出半截雪白的胸脯和浑圆的肉感的肩膀,下面潇洒着两条玉柱一般滑润的小腿。脸盘儿挺俊,只是眼睛圆了些。两道秀气的细眉,不知道为什么描成竖的。脸部的肌肉和脂肪,也不知为什么十分协调地下垂半公分之多。
    “说呀!”
    “我,我没没看。”
    “什么看不看,问你喝什么!”漂亮的小嘴,吹肥皂泡似的一噘。我估摸出的两个泡泡是“异怪”。
    “哦哦,有菜单么?”
    “吃菜上大三元去!”吹出的四个泡泡象是“神经兮兮。”
    “哦哦,有价目表么?”
    “你眼睛掖哪里去了?”
    我顺着她那差不多跃出眼眶的眼睛看看,茶色玻璃台面下,有着密密麻麻的名目,价格好象都是两角三角的。
    “咦,快点嘛!”
    她那不耐烦的目光象红外线在我的大脑勺上做理疗。汗又急急忙忙往外钻。
    “哦哦,一杯雀巢咖啡,一杯可口可乐。”我递上一张一元的票。
    “看看清楚!”钱被扔了回来。
    我定睛看,竟都变戏法似的变成了两元三元。我慌慌张张寻找便宜的。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一元五角的。
    “樱桃双球冰淇淋。”
    “没有。”
    “上海咖啡。“
    太阳裙一扭身去了。我撸撸额上的汗,眼睛顺手掌的边沿四下瞄瞄。人都自顾自喝着,一对一对。奶油小生和扁嘴姑娘桌上堆着五六种吃的喝的。奶油的右手已经勾过姑娘的脖子,搭在右胸突出的部位。左手还在下面。姑娘又冲我扁嘴笑笑。泰戈尔说知识是珍贵宝石的结晶,文化是宝石放出的光泽。妈妈说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我于是头悬梁锥刺股,熬夜熬夜又熬夜,终于熬出个编辑且加作家。樱桃双球冰淇淋一样好听。可惜廉价涮色而且耷拉着眼皮说没有。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这里有钱能使鬼推磨。咖啡还没来。上海咖啡。廉价货。国营店嫌你寒酸个体户又觉得赚头少。我忽然记起市报上表扬过这家幸福咖啡馆,表扬过这个体户的先进典型,表扬过老板捐了几千块钱干了什么好事。记不清了。反正不是给《大众月刊》编辑盖住宅楼。就算他是发的这个神经,那也轮不上我。我命里注定是无房户。社里那六层住宅楼才盖了三年,高度已巧巧地齐了地平线。分管这工作的副社长脸瘦了一圈,眼睛整年整月红着。这自然不是象我那么瞪眼看女人所致。
    咖啡还没来。汗已经被冷气冷干,浑身一刺一刺的,有点象细草撩拨蟋蟀,又有点象马戏团里的猴子撩拨拴在桩上的狗熊。
    “喂--快点!”我忍不住从外边喊进去。
    “急什么急!”她从里面喊出来。
    咖啡终于磨磨蹭蹭来了。温吞吞不热不冷。先前慌乱中我忘了说冷或热。这温吞吞倒是个不左不右百无差错的绝妙方式。我愤愤地将一张十元的钞票拍在桌上,□她一眼。
    “雀、巢、咖、啡、可、口、可、乐、夏、天、喝、凉、的!”一字一字地从牙缝中挤出。
    这回倒是很快就来了。她腥红的嘴上掠过一丝奇怪的笑意。
    “哼。”我鼻子里喷出股热气,端起咖啡就喝。没想到四元钱买了一杯稀汤汤刷锅水似的东西。我不知道你喝没喝过刷锅水。我喝过。下乡那阵子天天喝。焦糊糊咖啡色的屑儿渣儿飘摇起舞,晃荡出一股股铁锅腥味儿。
    你知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一口。我呼地站起来往里屋走。里屋松软软的铺着地毯。灯光愈发幽暗。先锋组合音响嗲声嗲气地唱着。有几对青年脸贴脸紧搂着摇啊摇。
    “哪一位是经理?”我努力压住火问。
    一位披肩发的小伙子立定下来,望望我,歪歪嘴做出个同熟人调笑的表情:“有何公干?”
    我想我现在不是看喜剧或演喜剧,便正色道:“我找你们经理!”
    “鄙人就是。有话就放,没话明日请早。”披肩发说完,又将姑娘搂搂紧慢慢地摇。我发现这披肩发经理怀里搂着的正是那位蓝色的太阳裙。
    我说:“你怎么可以--”
    他斜我一眼:“什么?”
    我说:“屁才是放的呢!”
    他说:“那大鸣大放呢?”
    周围几对全都扭腰摇臀地笑了。我象个傻子似的在一边罚站。
    我想了想说:“这并不是我的错。”
    我走出幸福,心里郁闷,就登上了横贯大街的天桥,默默地凭栏眺望。你知道我别无良方。
    夜色已如一顶黑色的帐篷罩住了城市。有星星在帐篷顶上不停地闪烁。月亮却不知去什么地方了。城市的上方有迷蒙的黄色光雾。街上已是灯火璀灿。人依然鱼一样亢奋地游来游去。大多是一对一对挽着手的。老年夫妇,青年恋人,或许会有情夫和情妇。十几年前就听轧兄说什么同性相斥,瞪着眼睛看了十几年,世上似乎有着这个理。法法有大耳朵。扁嘴姑娘有奶油小生。太阳裙有披肩发。可太阳裙是个女的,为什么对我那么凶呢。 好象贾宝玉说过,女人一嫁人就变得俗不可耐。想来太阳裙 断然是暂时嫁了披肩发的。我之所以说暂时的,倒是有一点理论根据的。据赚钱的杂志介绍,近几年离婚率潮水般猛涨。一说是资产阶级自由化泛滥的结果,一说是社会主义文明发展的结果。恩格斯认为只有继续保持爱情的婚姻才合乎道德。赚钱的杂志说,中国性生活不协调的家族高达百分之八十。性生活是忌讳。是下流是黄色。是淫荡。千百年来年年如此月月如此日日如此。有的夫妇结婚十几年没生孩子是因为不会。我也不会。我不笨,只是我无法实践。课本上说:实践才能出真知。赚钱的杂志还说,如今大城市的女青年婚前同居率已过百分之五十。女青年都不怕“黄”或“吹”。反正那些赚钱的杂志屡屡宣传:体育运动会使处女膜破裂。现在杂志都喜欢刊载这些。看的人多。有人诬陷说,中国人性饥饿居世界之首。中国自古便有道学先生之类的美称。杂志多刊载这些自然是因为可以多卖,多卖可以多赚钱。造房子买汽车发奖金都要向钱看。只要有了钱,什么都好办。我们《大众月刊》,历年得奖小说,遥居二十二省五自治区数千刊物之首,只是买卖赔本,我至今无住房无煤球无奖金无老婆。报纸上号召屡屡:精神文明物质文明一起抓。现在是抓精神文明的赔钱,抓物质文明的赚钱。赚钱的交税,赔钱的拿国家补贴。调和调和倒也顺当,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符合报纸要求。
    左首青春电影院那个极大的言行上画着个戴眼镜的老年知识分子。眼镜片子足足有饭锅那么大。如今知识分子也算劳动人民了。脑力劳动人民。这在三中全会之前想都不敢想。李玉和杨子荣郭建光当年也没画得这么大。我记得这电影我看过两遍。是说一个知识分子一生坎坷,为祖国为人民耗尽心血,而且不求名不求利。组织上派汽车, 他婉 言谢绝。组织上分住房,他让给青年教师。就连外国邀请,他都不去。我记得我当时真是感动得涕泪横流。出国坐车什么的不敢想,倒是希望我们出版社也有这么一位,好把住房让给我。那样我就用不着天天下班,绕道去看那住宅楼的地平线了。这位老教授患了癌症之后,依旧日夜奋战,终于发明了一个伟大的什么东西。逝世之前,外国学者又将外国的什么奖送到病床前,末了捧着外国奖杯咽气。伟大的一生。光荣的一生。任劳任怨的一生。做牛做马的一生。中国青年知识分子的光辉榜样。我只是遗憾,导演为什么要凭空捏造一只外国的什么奖杯。好象奖杯也是外国的圆。你知道女作家颜海平说过,美国的月亮没有中国圆。
    中国的月亮从金陵饭店背后冒出来了。圆圆的。黄澄澄的。中国的月亮十分好看。让你油然产生想抚摸的愿望。我伸出手去,摸了个空。空中捞月。空中捞月原本就和水中捞月一样,只是一种美好的幻想。这实在有点象我到这人海里来捞女人。你知道我头大额头窄红运不佳。
    我想我该回我的鸟巢看书和写作了。
    我好歹勉强算个知识分子,好歹勉强算个作家。

二  我是谁?

    我把我的“努辛难得”靠在我们出版社斑驳的墙上。
    我把我的自行车封为“努辛难得”,决无攀附唐.吉诃德大伟人的意思。我的自行车是上海的一种名优产品。才三岁,就老掉了撑脚锈住了闸。据说是因为大部分零件出自社办企业什么的。反正名优产品不优了还有人买。就象名优作家不优了一样。名还在。这不能算厂家和作家的错。车铃不认识的人借走了。我想这不是我的错。车胎上千穿百孔,我觉得也不能算我的错。我的车常常在个体户车铺百十米内,被鬼鬼祟祟的图钉碎玻璃什么的捅个洞。
    我把我的“努辛难得”锁好,上上下下看个遍,表才跑到七点四十八分。我又抬起头顺着斑驳的墙往上看,六楼的顶端,小里小气地露出半心多宽的一条屋檐。这楼是旧社会造的。旧社会只知道打仗,国破民穷。穷极了什么招数都使得出。
    屋檐外的天空阴沉沉的。说暗不暗,说亮不亮。太阳不甘示弱地渲泄燥热,去层便如花房上的塑料薄膜,保暖,挡风。绝对没有一丝风。人闷得透不过气来。我用劲吸吸鼻子,鼻孔象是堵死了的两个烟囱。二十年前响应“到江河湖海去游泳”的号召,天天把头浸在井水里练闷气。而今我游泳和鼻炎都比别人技高一筹。
    人陆陆续续地上班。点头或不点头,皮笑或不皮笑。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我看看表,八点还差三分,幸亏我还可以紧紧我的大鞋子。
    鞋扣紧紧松松才七八回,那女人就推着自行车来了。车人照例挂着两只巨大的邮包。女人是我们出版社的收发员,男女老少都叫她娅娅。或许是亚亚鸭鸭鸦鸦丫丫,不过我觉得还是娅娅为好。你听她那一声嗳应得你吃了蜜糖似的舒服。娅娅高挑个儿,皮肤白皙细腻,两只细眯眯眼在眼角展开无数密密细纹时,你便觉得说不出的和蔼可亲。只可惜人瘦了一些,胳膊大约只够一只手圈拢。据十分喜欢拍她背脊的吴副社长说,十几年前她丈夫在世时,她真正是十分的丰腴。
    我照例努力笑笑说:“我来吧。”
    她照例甜甜地抿一抿嘴:“我来,我来。”
    “我来吧。”
    “我来,我来,哪能让你--”
    两人争着动手解邮包,我便一如往日闻到一股幽幽的得味。芳香通窍。我笑了,两手拎起两个大邮包。
    “谢谢,谢谢,真谢谢啦。”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呵咯咯咯咯笑起来。
    这话曲出雷锋叔叔。我说了二十多年,记不清哪年哪月哪日起,人听了我这话便开始笑。莫非这话十分幽默?可小初说我没一点幽默细胞。娅娅笑弯了腰,身子俯在车座上,衣领敞开了,雪白平板的胸脯上,两个乳头又映入我眼帘。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我把邮包拎到六楼的收发室。自然可以优先挑选我的信件。别的人都被她拒之门外。收发重地,闲人莫入。唯我独享其福。我的手飞快地翻动,眼光闪电似地跳跃,呼吸略略有点急促,忽然,就象一柄银剑在脖子前划过,《天上文学》一排红字鲜血般溅入我的眼帘。我那大头顿时燃烧起来,脑子里嗡嗡嗡嗡不知是风声还是火声。我慌慌张张将这大牛皮纸信袋塞进提包,偷偷地瞄了瞄娅娅。她正弯着腰整理信件,不知道余光能不能触摸我这信袋上的红字。
    我的小说《蝙蝠》第四十八稿今天光荣。光荣两字决非滥用。战士们把牺牲称作光荣。你辛辛苦苦写出的小说没处刊载,同牺牲也差不多少,略略不同的是,你在战场上光荣,战友们会洒一掬热泪,会把仇恨的子弹射向敌人。而我的小说光荣,那真象做了偷鸡摸狗的丑事。
    我记得第一只《蝙蝠》飞向《天上文学》以后,我奉命出差北京去了。等我回来的时候,同事们自然亲亲热热地寒暄。而后我便做出不经心的样子取我的信伯。我的《蝙蝠》已经迫不急待地将《天上文学》的牛皮纸信袋的封口拱破。我认真地盯着信袋上“庄有相收”几个字,努力地想了很久,问:“请问哪位叫庄有相?”没有人搭茬儿。同事们都异常认真地干着自己案头的工作。只是那一脸脸正气中,隐隐约约透着些微古怪的欢乐和恼怒。我知道我心胸窄疑心重,常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唯一聊以自慰的是我无害人之心,而且偌大个世界我竟不恨任何人。我们编辑部的阿鸣说:就是因为你不记仇,我们还勉强同你罗嗦。勉强两字是我加的。因为我从原话里听出了勉强的意思。
    “嗳。”娅娅白皙的和照例轻轻地捏住了我的手腕。我手心里便有了一颗包着彩纸的嘉应子。
    “谢谢你啦,常旗。”她说。
    “不不,我姓庄,庄有相。”我说。
    “哦哦,对对对,我又弄错了,呵咯咯咯咯..”
    天天如此。我不明白那个姓常的什么旗子与我有着什么相干。也不明白娅娅怎么永远弄不清楚我的名字。或许人的名字只是云彩似的一片符号,变为幻去无关紧要。就象鲁迅也罢周树人也罢,都是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至于他那几百个笔名,无一不是因革命需要而变化。而我们编辑部的同志借用庄有相的名字拆信件和退稿,也定然是因了某种需要。由此可见,人的名字就同那名优的自行车招牌一样,只是一种手段而已。记不清有个伟还是不伟人的说过:为了目的,我可以不择手段。此话深得人心。
    我把提包拉链拉上,代表庄有相或常旗或别的什么东西,冲娅娅苦苦一笑,算是告辞。

三  现代派

    办公桌上乱七八糟。拆封的没拆封的看完的没看完的稿件信件堆积如山;隔日报纸县市级杂志社赠送给我或非我的刊物乱成一团;钢笔毛笔圆珠笔五彩笔签字笔红蓝铅笔横七竖八;笔筒里满是烟灰烟蒂烟盒糖纸;茶杯里是没了仁儿的傻子瓜子台湾瓜子佳梅瓜子酱油瓜子;饭盒里盛着几片一道道青色牙沟的西瓜皮;胶水瓶子躺在其间流出一大滩馋涎..全然一个超现实主义的世界。主编批评二十七次了,可这艺术硕果起码有一半不能归功于我。人都喜欢和我开玩笑。我想我该写张条字贴在桌前墙上:此处不是现代派绘画馆。
    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请走,唯有堆积如山的稿件,无法一古脑儿送上西天。这东西得留下慢慢咀嚼品味。当编辑有点象囚犯,狱卒由窗洞里塞进苦瓜,即便眼里厌出白来,你也得奋力滚动喉结下咽。略略不同的是,你咽下去后,还得如美食家似的写出几句鉴赏文字。主编说培养文学青年是编辑的神圣职责,大小稿件一律要提具体意见。我只是不明白,全国各地成千上万的刊授函授面授之类的“文学院”,除了温文尔雅地收钱,是否也有一点神圣职责。我记得我曾向小初诉苦。小初说:从世界范围来看,小说是种供人消遣的艺术,你应该很快活。我无话可说。现在想起来,我应该请小初去喝几杯幸福咖啡馆里锅巴汤一样的东西,然后告诉他:从世界范围来看,雀巢咖啡是一种极佳的供人享受的饮料。中国的小说大多都象那类被强奸了的咖啡。聪明的作者们,总是先从社会生活中发现一个唐山大地震一样的严峻问题,经过东非大裂谷一样深刻的剖析,上升到喜马拉雅高度。然后作为小说作者,需要贴上几个好人几个坏人。他们或果断或粗暴或温柔或活泼或善良或丑恶或残酷或冷峻或懦弱或强悍或粗心或细心或胆大或胆小或或或或或。千种性格,万般面貌。然后又极为细心地逻辑论证似的,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用细节说明性格说明主题,末了还得甩出一个大包袱,让我们的读者大为惊讶:啊--原来如此!了不起!了不起啊!而后又可以让评论家们大合唱似地张开嘴巴:深刻地反映了什么什么,揭示了什么什么,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什么什么..只是因了我的脑子有毛病,每每读来,总如咀嚼苦瓜。
    我瞄瞄左边的老现,不知道他是怎么下咽的。我现是文革前大学毕业的中年知识分子,是得以享受各种福利的社会栋梁。人不高不矮只是瘦得出奇。一双招风耳朵之间,小丘般隆起的颧骨上面,凸出的浑浊的红眼睛下面,那两片一年四季青青紫紫的皮肤,每时每刻都闪光着现代意识的光彩。每天,我的屁股只要一落在椅子上,他就会向右转转椅子,将细长的腰背向我佝偻过来,兴奋无比地大嚼“现代”。
    他今天居然一反常态,眼镜片子后头那双浑浊的红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阿鸣那张鸭子嘴巴。
    阿鸣正发着鸭子永远无法发出的尖细的声音:“昨晚美院上画画的丫头又来找小林了!”
    “哪个丫头?”
    “哪个?能是哪个?给同班男生做模特儿的那个呗。蓝眼圈,腰身肥肥的那个!”
    “现代派!现代派!”
    “八点进屋的,关了门,喀察,上了保险。我亲耳。十一点才出来。我亲耳。他老婆要是知道的话..”
    “现代派!现代派!”老现竖起了拇指。不知是夸奖小林,还是夸奖模特儿,还是夸奖阿鸣的耳朵。
    现代派是老现的口头禅。你只要同他在一起,从早到晚不绝于耳:《赛姆勒先生的行星》译本出来了。现代派!现代派!那个黑人把白人逼在墙角,逼他看自己的生殖器。现代派!现代派!陈冲在国外演《大班》,拍裸体镜头,那才叫热爱艺术呢!现代派!不象XXX,假的。一边说自己为艺术牺牲一切都在所不惜,一边又到处声明,决不拍裸体。艺术需要呢?假的。边说喉结边努力地上下滚动。浑浊的眼里痴痴地流溢着对趔或现代意识或其他什么的渴求。
    我有时心情不好,就是“你爱人怎么还不调来?”
    他顿时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脸如蕃茄似的通红,不一歇又黄,人萎缩下来象根蔫了的丝瓜。他从苏州调来四年多了。爱人在苏州大学当资料员。组织上几十次提出要帮他解决分居问题,他总是吱吱唔唔,不知搞些什么名堂。
    一年四季,他白天不停不歇地用两薄薄的灰嘴唇制造现代派语言。晚上则关紧门上了保险认真看稿。看稿自然是我们的推测。因为他那门缝用木板条钉得严严实实。阿鸣说连细菌都钻不进去。我想大概是防阿鸣不防细菌。每天一早,他便抱着一大摞装进信袋的稿件去六楼寄还作者。说真的我十二分地佩服老现。那么多的稿子我不眨眼也得看上半个星期。《小城春秋》里那个看书比人快四倍的四敏,比起我们老现来,还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呢!
    偶或有女作者来编辑部送稿,他便怔怔地望着人家,眼睛几乎奋力地越出了眼镜片子。嘴里哦哦哦地应着,全不知女作者在讲些什么。阿鸣帮他统计过,他一年里编发的稿子,百分之八十七是女作者的。洋洋数千言的送审意见里,“现代派”风起去涌。四年多来倒不曾见他碰过女作者一个指头。跳舞时自然除外。他凡舞必到,稀疏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春夏秋冬总是一套笔挺的西装一条紫红的领带。邀请女舞伴的时候,虾子一样风度翩翩地哈一哈腰,舞出一个请式。只是跳舞的姿势总有点别扭,四条胳膊笔直地撑着,男女间相隔半尺半有余。汤汤说他嘴里有一股恶臭。娅娅说他手上大汗淋漓胳膊抽筋似的抖抖忽忽。我想这恐怕是有点善意中伤,我同他一屋共事四年之久,从未见过这类毛病。
    “有相。有相。”
    我扭头看看,才意识到老现在叫我。
    “大伙正在探讨红队黄队呢。现代派。现代派。”
    红队黄队是袁伟民主管足球后搞的一招,挺热乎的。去年编辑部也和全国东西南北中各路球迷一起,红红红黄黄黄发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神经。现在说来已经有点味同嚼蜡了。
    “全国现代派青年小说家。排十个红队,十个黄队。”
    这时候我才发现,屋里的几把椅子,早已众星捧月地围住了老现。
    “大伙儿凑的。听听你的高见。”老现递过一张簌簌簌颤抖不停的纸来,脸上摆满了听候判决的风采。老现向来对我刮目相看,不知是因我脑袋奇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不好拂了他的赏识,便也转过椅子,看那张纸:
    韩少功、莫言、铁凝、贾平凹、张承志、张辛欣、阿城、陈建功、刘索拉、史铁生、王安忆、马原。
    我不知道能有什么高见。可为了不扫人家的兴,又连着看了几遍名单,问:“李陀呢?”
    “李陀啊,这几年理论文章支彩一样满天飘,小说园里早已一片蒿草了。”
    “李陀年龄也大了。四十岁以下才算青年嘛。”
    “四十?那为什么二十五岁就要退团呢?”
    “不算青年了呗。”
    “报纸上把五十多岁的都归入青年作家哩。”
    “咳,嘴上两层皮,翻来翻去都是理。”
    “嗨嗨,言归正传,言归正传,咱们还要研究研究现代派。”老现平伸出两条丝瓜似的胳膊,十分权威地摆摆。
    我再费一阵脑筋,问:“阿城怎么排这么后啊。”
    老现神秘地抿一抿嘴,说:“按姓氏笔划排的。”
    我于是就张大嘴巴看排在第一的“韩”字。
    “同传统方式背道而驰,笔划多的排前头!现代派!现代派啊哈!”老现得意地把眼睛笑成了两条细缝。
    人人脸上都是一副现代派大师的神态。
    我忽然感到恶心。我活在世界上,常常会突然觉得自己是一只被诱进透明的来蝇瓶里的苍蝇,嗡嗡嗡乱飞乱撞,碰得鼻青眼肿晕头转向,却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在看起来空荡荡的世界里自由飞翔。这种感觉持续久了,我就恶心,就想呕吐,浑身每个毛孔都鼓噪起呕吐的欲望。这时候我便会以一种极不讲理的态度和人抬杠。而且非胜不可。诡辩、偷换概念、反逻辑战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无所不用其极。除非人家高挂免战牌子。就象我问老现“你妻子怎么还不调来”那样。阿鸣说:就因为你不记仇,我们还勉强同你罗嗦我知道人都厌恶我这毛病。可我就象一个疯子无法控制自己。那时候我厌恶别人也厌恶自己。
    我说:“你们组队标准呢?”
    “现代派嘛。”
    “什么叫现代派呢?”
    老现一愣,推推眼镜:“嗳,嗳,这倒是个十三分值得研究的现代派问题。现代派。现代派。大家议议。议议。”
    “咳,反传统呗。”
    “哦--”我做出很聪明很会意的样子,点点头说,“我写篇小说,然后反过来抄,从最后一个字抄到第一个字。小说的名字就叫‘派代现’,这就是现代派了。”
    “你这是死搅蛮缠。”
    “我这是活学活用。”
    “别抬杠了。其实李陀早就写过一篇文章,现代小说不等于现代派。现代派是指欧美十九世纪后期萌芽的一个文学派别..”
    “唉呀呀你别咬文嚼字好不好。你那个现代派谁不知道。我背给你听: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存在主义..”
    “对对对。”我又忍不住插进去说,“还有七大姨主义八大姑主义。我们都不知道。不过我想问问,这些流派同你们的红队黄队有什么关系?”
    “怎么能这么说呢!这里面有个共同倾向嘛。”
    “对对!共同倾向!现代派!现代派!”
    “共同倾向就是既具有现代意识,又有一定的现代手法。”
    我摆出一脸茫然问:“什么现代意识呢?”
    “咳,现代..现代意识呗。”
    “我看就是反封建。”
    “好好。关汉卿、汤显祖、曹雪芹都是我国现代派文学大师。”
    “我看进步的才能算。”
    “太好了太好了,党员作家都是现代派。”
    “我看关键是接受西方现代哲学思想。”
    “请问是接受尼采的,还是叔本华的,还是萨特的,还是弗洛伊德的..”
    “咦咦,弗洛伊德也成哲学家了。”
    “我看就是。”
    “笑话,老弗是心理学家。”
    “那你说说哲学是什么!”
    “咳!哲学就是关于世界观的学问呗!”
    “好,弗洛伊德的著作里没他的世界观?”
    “什么话呀!”
    “什么什么话呀!弗洛伊德的泛性论、性恶论不属于哲学?”
    “好好!那么邓肯因她的舞蹈见解、毕加索因他的绘画见解,就都是哲学家了!”
    “人人都是哲学家!”
    “现代派!现代派!”老现两只手绞麻花似的扭搅着,眼睛里现代火星忽忽闪闪。
    我说:“那么张炜呢?”
    “啊呀!”老现一拍大腿,“怎么把张炜忘了!”
    “十一个了。”阿鸣说。
    “十三个了。”我说。
    “怎么十三个呢?”
    “你数数。”
    “咦咦,怪了,刚才明明十个,怎么一下就变..”
    “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
    “还有何立伟呢?”
    “啊呀,对不起何立伟了,快添上添上!”
    “郑义和王兆军呢?”
    “啊呀呀,对对,真是的..”
    这时候大家忽然不作声了。有几个神色尴尬地把椅子连自己放回了本该呆着的地方。我望望门口,果然是主编站在那里。
    老现倒还沉得住气:“我们正在讨论现代小说创作目前的现代状况和展望现代派的未来。”
    “好。很好嘛。怎么不谈了?”主编和蔼地笑着说,“我也想听听你们那些现代派呢。”
    我们的主编是文革前毕业的女大学生。她政治上一点儿不左一点儿不右,艺术上一点儿不保守一点儿不偏激,且加风韵犹存,待人接物又极亲切和蔼。上级无不赏识,下级无不爱戴。要不我们这个省级刊物,怎么也不可能在岩石缝缝里七扭八曲,长出那么多得奖作品。
    屋里一阵静穆。现代音符和着弥漫的烟雾和尘灰,飘飘摇摇地降落。
    我食管里一阵逆向运动,呕哇一声。却没呕出什么来。
    我张张嘴想解释几句什么,又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铛铛铛。铛铛铛。七编室那边有人敲饭盒子了。
    人都慌慌张张去吃饭。先去的排前头,可以吃到鱼或排骨什么的好菜。
    我看看表。十一点四十五分。一上午的时间就这么恍恍惚惚溜走了。我毫无食欲,痴痴地想着无始无终的时间,想着人的短促的四十年有效生命。我不知道想哭还是想笑。
    真没意思。

四  永久的地平线

    我每天下班,骑着“努辛难得”,灰溜溜地回鸟巢时,总要绕道去短裤营,看一看我们出版社正在轰轰烈烈兴建的新住宅楼。你知道人活着总要有一点安慰有一点希望。尽管人生就象古拉格群岛的一碗吵石与杂粮混成的士饭,免不了时时刻刻磕疼牙齿或是划破喉咙;但是人吃了东西总会消耗总会排泄,肚子空了瘪了,为了满足生存欲望,又会充满期望地巴望下一顿饭。叔本华说人每时每刻都在同死亡作斗争。呼吸、饮食、睡眠、取暖,最后必然是死亡获胜。我觉得人生就象吹肥皂泡泡,尽可能把它吹大,但终归会破裂。吹肥皂泡泡便是包含了希望的意思。人免不了要借一点希望以达到内心的平衡。就象放飞《蝙蝠》和世界杯足球外围赛之类的名堂,盼啊盼啊,盼来了失败。但你还可以重新燃起下一篇下一届或许有的成功希望。自欺欺人可以给自己带来向往,为什么就不能自欺欺人?
    我们的住宅楼已经盖了整整三年,如今高度正与伟大辽阔的地平线齐。按照中国目前的建筑水平,盖一座这样的六层宿舍需要十个月时间。幸亏冥冥之中的建筑之神大发善心,让我对新住宅的美好向往在鸟巢里高歌猛进。只是苦了我们出版社分管领导和经办人员。地皮的事需要冰糖葫芦似的一串公章,那冥冥之中的建筑之神让每颗公章张开血红的圆嘴,要名画名字古玩天然雨花石之类的东西。公章们吃了整整一年,才把圆圆的红润的嘴在纸上亲切地吻上个印子。经办人员长长吁出口浊气抬起头来,忽然发现眼门前蹲着一大群老虎。你要造新房就需拆去这些老虎的旧居。建筑之神让这些老虎染上了吃房子的怪癖。于是为了这类老虎以及老虎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的口粮定量,又打起了疲劳战消耗战运动战游击战麻雀战地道战地雷战阻击战。有一只戴过官帽的老虎特别威武不屈勇猛善战。经办人员百战不胜只好诉诸法律。老虎晃晃官帽打了个鼻响喝一声:敢!经办人员错了头斗胆包天回了字:敢!那法庭的台阶犹如西天雷音宝刹极高极远。经办人员翘首盼望了整整三个半月,终于听得上面一声吆喝:传!那戴过官帽的老虎吓一跳,刚想喝一声:大胆!忽然想起三中全会已经开过多年,如今法比官大。这才匆匆地找到经办人员,说好好好私了吧私了吧就按你的办。这时候太阳已经晃晃悠悠地在那块地盘上踱过了七百多圈。旧房终于轰隆隆倒了下来。一片废墟之上蹲着几个农民工慢条斯理地拣着碎砖碎瓦。拣了两个多月砖不见少,性急的问怎么不多派些人?传下来说如今国家要求缩减基建资金,分管建房的副社长正在四处奔波求情。三个月后资金终于批了下来。又从苏北开来了几十员伟大勤劳而勇敢的农民,拣碎砖挖地基,一个大坑平地而现。三合土什么的也小山般隆在一边。谁知没几天农民兄弟都坐下来“吸烟”了。十几年前我下乡的那个地方,干农活时上午下午都有一次“吸烟”。坐在田头吸一袋烟,再往肚里填两只山芋。十来分钟的事儿。可这伙农民吸烟,一吸就吸了好几个月。一问,原来是地面比图纸短了八十公分。厅级干部四间房,处级干部三间房,普通干部普通编辑一间半,谁的房也无法减。扩大地面的话又要重新盖章重新拆迁,再添两件辛苦。太阳又晃晃悠悠地走了百多圈,终于有了个偷偷摸摸的主意:把方形化粪池改成长条的。至于将来大便堵塞臭气熏天且不管它。地基打好按理说房子应该雨后春笋直往上窜。谁知正好国家需要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于是有一位肯定有房住的作家告状到省里:大胆编辑居然编出了他看不懂的小说,真是自由化到了极点。于是省里的什么委什么厅也警觉起来,三个月拨一次的建房资金再次冻结,据报纸说反自由化要一反到底。我想恐怕要反到共产主义。只是我觉得中央的反自由化绝对不是不许编辑住房。况且今年又逢国际住房年。我这种想法对不对没地方得以证实。人家XX作家的作龄和党性比我大上无穷大倍。看起来我们这块地皮真会成为永久的地平线了。诸如此类的芝麻绿豆小事都是谣传。几分是真我可说不清楚。
    吹单簧管的小老胖子说他知道他清楚。
    我们的永久的地平线旁边有一栋不算新的大楼。大楼靠着巷子的门前,一年四季坐着个文静静白皮嫩肉的小胖子。十根肥白的手指捧着支漆黑银亮的单簧管,日以继夜地练习。练习曲很简练只有两句:“米米米来多来,拉米拉米来..”“小铜鼓”是永远敲不起来的。
    我见他天天坐在那里,就主动友好地冲他笑笑。
    胖子也笑笑, 吹一句“米米米来多来, 拉米拉米来”,然后迷茫地望着我问:“为什么我住一楼?”
    我伸头看看,那是一个空荡荡的两居室中套。内部装潢也很精致和漂亮。
    我问“你爸爸妈妈呢?”
    胖子问:“为什么他们住三楼?”
    这时候我看见他额头上展开无数深邃而隽永的皱纹。我疑疑惑惑地看着这小老胖子问:“这是你的房子?”
    小老胖子又问:“为什么让我住一楼?”
    我说:“在我看来,这一楼就象天堂哩。”
    小老胖子说:“一楼找不到对象。”
    我说:“我住三楼也找不到对象。”
    小老胖子疑惑地望望我说:“你骗人。一楼臭狗屎。女娃们都翻白眼。”
    我想起小初给我介绍过的法法,在办公室同我眉来眼去,后来拜访我的鸟巢时,踩了一高跟鞋的狗屎。于是留下一股浪漫诗意和妖娆异香,一去不返。
    我说:“我住的三楼才臭狗屎呢。鸟巢一个。”
    小老胖子认真地望了我半分钟皱起眉头说:“你不是鸟人,为什么住鸟巢呢?”
    我指指我们尚未盖起的住宅楼说:“我等着住这房子呢。”
    小老胖子惋惜和遗憾的感叹说:“啊呀,你永远住不上了。”
    我吓一跳,细想想他一定是在开玩笑。我看看他,他肥脸上无数深深的皱纹里充满了生命的睿智。
    我不由自主地问:“为什么?”
    小老胖子说:“我不让它盖起来。”
    我说:“为什么?”
    小老胖子说:“不然又让我住一楼。”
    我说:“那我永远住不上了?”
    小老胖子说:“你愿意住一楼就行。”
    我说:“当然!地下十八层也行!”
    小老胖子笑了:“那你住我这里吧。”
    我半信半疑地望了他许久。
    小老胖子冲我眨眨眼睛,又吹起了他的“米米米来多来,拉米拉米来”。
    从此以后,小老胖子每每见到我,便放下单簧管主动冲我笑。那笑容有点古怪。说不上是惶惑还是歉疚,说不上是神秘还是迷幻。
    有一天,我在新街口买了几本新书。绕道去看为我留着希望的永久的地平线时,老天爷突然阴沉下脸,噼哩啦啦地落雨。我这人被雨淋算不了什么,那书可比我金贵多了。你别不信,书价猛涨,两百页的书卖到两元一角。我若站在新街口广场,挂个牌卖五角,准保没有人要。
    我对屋檐下吹单簧管的小老胖子说:“嗳,帮帮忙,我这书存你这儿行吗?”
    小老胖子说:“我爸爸要说的。”
    我说:“你爸爸不住这里,我明天就来拿。”
    小老胖子把单簧管夹在两条肥腿间, 两只肥手圈成个帽子状在头上套套, 说:“我爸爸什么都知道。”
    为了那几本书,我在屋檐下听了四个半小时的“米米米来多来”。回到鸟巢时院子门已经锁上,房东的那条老狗从阳台上冲下来,狼一样张嘴就咬。慌忙中我用收遮挡,结果一口撕去了七八页纸。看来书的命运同人同房子完全一样,冥冥之中都有个什么玩艺儿在操纵。
    那小老胖子第二天见到我,还是主动发笑。那笑容依然如故,说不上是歉疚还是惶惑,说不上是迷幻还是神秘。
    小老胖子说:“你还住在鸟巢里啊?”
    我说:“是啊。”
    小老胖子说:“那你没准真是一个鸟人呢。”

五  鸟巢里的文疯子

    我把我租住的地方叫做鸟巢。小初说我没一点幽默细胞。
    房东一家五口原住两间平房相安无事。后来满天下兴建新楼,却不知怎么房荒日甚一日,终于导致近郊农村流行起一种“返老还童积木症”。其势远甚于名噪大报小报电视台的狂犬恐水病。房东难以幸免,匆匆忙忙掀了屋顶,铺上水泥预制板,摞出一个二层楼,两百元一月租给了郊县的一家水泥公司。而后又匆匆忙忙加盖三楼。其动作快速灵巧,能让你想起《摩登时代》里的卓别林先生。可惜供电公司突然来人打起横炮,指着屋顶的高压线说,再盖就是违章建筑。房东递上一扎自家腌的咸菜说,没事。供电人推开咸菜说,你要钱不要命啊,要吃官司的。房东吓得脸一紧,赶紧捆了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鸡递过去问,几米违章。供电人接过鸡说,五米。然后就和房东一人操一根竹杆,在屋顶上搞土改似的量来量去。终于在屋顶西北角量出一块地盘,盖了一间小屋。小屋三十五元一月租给了我。主编开恩公款付了头。那小屋不管你单人床挺尸一样竖挺横挺,空处总是恰恰能放一只小写字台。衣箱可以塞在桌子底垫脚。房东和水泥公司的经理联襟。门框窗框楼板屋顶什么的都用廉价的处理水泥。缝缝隙隙里苍蝇蚊子飞进飞出不用眨眼而且夏暖冬凉。这三层楼房的设计施工验收都是房东。我每天顺着窄窄黑黑的楼钻上钻下,总能听到那弯腰凸肚的楼板楼壁,对我这除了脑袋哪个部位都不沉重的身子苦苦哀求。我问房东四级地震怎样。房东龇出两颗黄牙笑笑说:二级半就差不多了,反正再费点力气摞摞就是。我想想确实言之有理。前几天市报省报争先介绍,鼓楼那里有个六岁女孩和阳台一起从六楼飞身而下。那阳台费点力气重新摞摞,女孩么难为她爸爸妈妈再养一个就是。倘若爸爸或妈妈已经做了结扎手术,那对国家的贡献就大了。你知道“只要有了人什么都好办”已经时过境迁。我记得有回挤公共汽车,有个看面孔就挺反动的家伙被人踩了一脚,就恶毒地说:“中国人他妈的死一半就好了。”我说“确实是好,你家几人?”他望望我:“四人。怎么?”我说:“那你家先死两人吧,死哪两个由你挑选。”他说:“姓庄的你--”这时候我才认出,这人是我们出版社社长的儿子。其实我从来都不反对计划生育,你想想要是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九年就开始搞这玩艺儿,我想我现在起码可以住上一间象模象样的房子。
    这几年大凡有点气度的作家,写完大作总有几字:X年X月X日深夜(凌晨、酷暑、寒冬..)写于XX居(XX宅、XX楼、XX海滨、XX山庄..)。我好歹也想做个作家,自然得附庸风雅给小屋弄个名字。我想我的屋该叫危楼,可惜李国文先生已写了系列小说《危楼记事》,我不能入他人旧巢。至于猪圈狗窝之类的名字,我又觉得太实在,没什么艺术味儿。我冥思苦想数十个夜晚,终于弄出鸟巢这一名称。典出良禽择木而栖。 我觉着我是只呆鸟住着这屋。 细想想这曲故实在用得糊里糊涂懵懵懂懂。小初说我没一点幽默细胞怕是有点道理。
    我确实没有什么幽默细胞。我从来不会把愤慨忧伤痛苦悲观失望之类的情感用轻松的笑语泄出窍。我每天下班回到鸟巢,就象现在这样坐在我的写字台前,奋力地向前爬着格子。说奋力向前爬格子实在有点浮夸。实际民政部则如娲牛钻进了一只大鞋子,奋力而不得向前。不得向前我便痴痴呆呆地胳膊两侧六摞堆到水泥屋顶的书缝中间,向外张望。窗处是“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的那个钟山。我看不到这两句名诗绘出的浩然大气。
    团团云彩轻浮地变幻着,忽而让你觉得象草原上痴痴呆呆的绵羊,忽而又如飞飞扬扬撩拨人心的柳絮杨花,忽而又如黄色沙漠中笨拙忠诚的骆驼,忽而又如杳无生命的苍凉荒山。这让你无法把握生命听要义,心如枯叶在往事的长河中飘摇翻卷。七岁那年逞能,摸一棵浓密枣树上悬挂下来的电线,电流震颤身子时眼前闪亮的辉煌电光;九岁时从体育场司令台上腾身跳下腓骨断裂,一瘸一拐回家路上得意非凡的傲气;十二岁在部队战士练兵的巨大旋转轮中,滚碾几圈后甩出来瘫在地上时,心中腾起的悲壮情感;都如眼前的浮云变得恍恍惚惚..我默默地望着黛色山峦上变幻莫测的浮云,寻觅着我三十年的人生足迹..日复一日地插秧、割稻;日复一日地把一根根红灼灼的钢筋塞进轧钢机;日复一日地填写各种各样的表格、抄写各式各类的报告;日复一日地听着照本宣科的文学教条;日复一日地看着千篇一律的稿件。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地重复、重复、再重复,循环往复,以至无穷。生命就在这恍恍惚惚默默无声的重复中,从指缝中悄悄溜走。时间就是生命每每看到街头巷尾的这类标语,我的心灵深处,就会响起一种焦虑烦燥急迫的催促声:快快快快快快..我无法快。我置身的环境,象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罩住了我的生命,一分一秒不停不歇地抢夺我的时间。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我渐渐产生了以自残换取自由时间的念头。这念头如巨蟒紧紧缠绕着我的灵魂,难以摆脱。车祸。一条血淋淋的断腿。换得时间和生命的自由。腿,人身上最无用的东西。上身长,坐中堂;下身长,走忙忙。走忙忙就是劳碌命。高行健、史铁生帮我看相时都说我是劳碌命。自然是说着玩儿的。铁生当知青残了下半身,如今正在痛苦的黑暗深渊艰难地寻觅着顿悟的神光。铁生绝对无法理解我那自残的念头。这种恢宏的想法,当然只有具备铁饭碗优越性的社会才可能诞生。拿着国家工资,时间属于自己,可以读书,可以让我那颗六十六公分的大脑袋里电焊火花般闪耀不歇的才华,溅落在油墨清香的书上,流芳百世。小初说我遗臭万年。或许是的。好在我是个思想上的疯子行动上的侏儒。施咸菜先生在塞林格的《九故事》中译本序中说:霍尔顿这人人物的性格具有明显的存在主义特征:精神上是“叛逆”,行动上是小丑。幸亏“侏儒”与“小丑”不太一样,“疯子”和“叛逆”也大相径庭。要不我会被人批得焦头烂额的。
    背脊上慢慢爬动的阳光,渐渐失去了它热辣辣的劲头。我知道太阳已从我身后的玄武湖上消失。我又如往日开始冥思苦想。太阳的蓬勃升起和黯然没落。人生的一去不复返的旅途。从海里默然爬上岸来,逐渐演化成现代人的那种东西千千万万年的苦难历程。时间的无始无终和宇宙的无边无际。时间与人的生命,空间与人的肉体,其间浩大与渺小的不可比关系。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张□(字开上日下弁)的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曹操李白张□都入渔樵闲话了。生命,就因其短暂和渺小,引起多少哲人的深思。人,究竟如何度过他瞬间将逝的生命?人生的目的是什么?人生的价值是什么?什么是人生的伟大?什么是人生的渺小?老师说:毫不利已专门利人,为人民的利益不惜牺牲一切。妈妈说: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当代马克思列宁主义者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终于,我的思想又回到了我写人生目的人生价值的所谓纯文学小说《蝙蝠》上。我的血液又在我血管里哭泣起来。
    我从包里取出今天光荣了的《蝙蝠》。又拉开抽屉取出另外四十七只以前的烈士。我把这四十八只喝了我几年心血的汗水和泪水,而孵化出来的《蝙蝠》堆在桌上,默默无声地哀悼。
    我曾多次陪各路作家参观吴县角直的保对寺。寺内有九尊据传是中国最古老的泥塑菩萨。出自唐代雷潮夫妇之手。唐代泥塑为什么不丰腴我不知道。只是十二岁开始守寺的老汉阿木,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半个多世纪以来,每每有人前往参观,阿木便絮絮叨叨地讲解,这菩萨如何依山而居,后来如何毁坏,后来蔡先生如何出钱让他看管。他求参观者回去找大人物说说,让上头出钱救菩萨一命。菩萨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木说救菩萨一命胜造十八级浮屠。阿木每每说得嘴角泛起两团泡沫,一年一年依然故我。又象无数误人性命的医生。你知道我妈妈几年前就开始吐咖啡色的东西。各大医院分别诊断为神经性呕吐、更年期综合症、内分泌失调、疾病癔想症,乙坻芬、泰尔登之类的治癌药吃了几年,有一回还被弄到精神病院,妈妈努力申辩,医生就把她捆起来用电麻。医生说凡是不承认自己是疯子的百分之百是疯子。爸爸赶去看见那惨状,心如刀剐,眼泪夺眶而出。到去年有个实习医生说,好象是胃溃疡。拍个X光片一看,果然是溃疡。可惜已经恶化成癌。主任医生说:你怎么不早点来看?我翻翻词典一样厚的病例,光这位主任医生就签过十八次名。南京有个青工,屁股上被人扎了一刀,看了不知多少大医院,一直止不了疼。几年后在一个乡的卫生院,用X光机拍出一段三角刮刀。数百个日日夜夜,那刮刀已从臀部慢慢地旅游到肝部附近。这类事情报纸的嘴角早已泛满了泡沫,可医生们还是一年一年依然故我。不知哪年哪月哪日,我生出了将阿木一生写成小说的念头。有回在李陀家谈文学,谈到这玩艺儿。李陀说,要有一个意境。他说有句古诗还是古词他记不清了,他用手比比划划,说大意是幽幽的黄昏,蝙蝠在飞。我说是不是“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他说:不是,但你已经明白了。
    我想我或许已经明白了。
    三年前我放飞了精心驯养的第一只苍老的《蝙蝠》,它凯旋时稀疏的羽毛下捎回了《天上文学》的亲切评语:“调子太低沉灰暗了。”我放飞的第二只《蝙蝠》沉沉稳稳地飞去,《天上文学》的感觉是“太巴尔扎克化了”。我的第三只《蝙蝠》用一种诡谲地曲线飞行,于是又“太魔幻了”。而后又有“太晦涩了”,“太单一了”,“太哲理化了”,“太食古不化了”,“太荒诞了”,“太平淡了”,“太食洋不化了”,第四十八只《蝙蝠》是“太杂烩了”。真是句句中的。我记得我还曾把所有的标点符号涂去,还曾把所有的蝙蝠用“她”,把人用“它”。我当时想如果正投《天上文学》下怀,发表出来,我就用稿费买几十本,一一将标点添上,把“它”和“她”改正过来,寄给所有和我说过话或点过头的作家。不管他还记得不记得我。人得有点勇气,要不然你永远默默无闻,你的才能也就无法得到公正的鉴定。朱元璋要是不敢造反,谁会请一个放牛老头去当开国皇帝。现代派作家不搞标新立异有几位能名载史册。你知道我当然又是黄粱一梦,《天上文学》的编辑身居太空。居高临下,高瞻远瞩,不上我的瘟当。
    窗外的蝙蝠还在星星下自由自在地翻飞。蝙蝠没有眼睛,飞上飞下飞东飞西却自如至极;人有眼有手写小说,却难于登天。我不知道西方“意识流”、“新小说”、“荒诞戏剧”之类的作家作品,是如何从巨大的人类僵化思想岩石缝里钻出来的。
    灰蒙蒙雾气渐渐地笼罩了暗紫色的山峦。蝙蝠在昏昏的夜色中翻飞,一日终如影子似的去了。
    我记得三年前,我就是坐在这儿,默默地良久地望着窗外,然后写下了这段文字。小说个性了数百遍,《蝙蝠》放飞了四十八只,这段文字却始终不曾更动。或许是因为每天黄昏都坐在窗前,面对着这景色修改《蝙蝠》吧。
    天色愈发黯然了。苍白的星星在黑色的山峦上无力地忽闪。浑沌的悲哀和感伤如夜雾一样渗透了我的心胸。似有无数利刃,漫不经心地在我心上划着血淋淋的口子。我的心只能默默地痛苦地哭泣。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糊涂到把我的生命维系在蝙蝠身上。蝙蝠这瞎了眼的,兽不象兽鸟不象鸟的东西,又怎能挟起我的事业和理想,自由翱翔在苍茫的宇宙间呢?
    我象一只迷途的孱弱小羊,恐惧黑暗的降临。我望我又该藏身于鼎沸拥挤热闹繁华的新街口大街去了。日复一日,我都因忍受不了这凄苍的暮色,骑上我的“努辛难得”,挤身于那嘈杂人声和灿烂灯火中,妄图在那里获得一点温暖,或者说是妄图借助异性,鼓噪起血液里的,弗洛伊德先生所谓的利比多。可惜愿望与结果往往背道而驰。
    你知道局外人说:这并不是我的错。

六  凰求凤

    我骑着“努辛难得”又往新街口去。出门后就有一段上坡,是紫金山延伸过来的山麓。我一边哼哧哼哧地蹬着,一边仰望树缝中闪烁的灯光,幻想着今晚能出现常常在国产电影中看到的精采艳遇。夜气热烘烘的,脑子里晕晕昏昏,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诗经》里的《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依人,在水一方。逆洄从之,道阻且长;逆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我那该死的脑子,不知趣地回忆起昨晚幸福咖啡馆的那个太阳裙。向往和渴望就象枯叶一样,被秋风吹得无影无踪。
    我把车子向北一拐,向小初那里骑去。
    我曾说过一句有点存在主义,却又不彻底存在主义的话:我死的时候,能有五个人掉泪就不错了。爸爸、妈妈、妹妹,我还得留一点空缺,由哪个旮旯里猫着的,我还没发现的对我挺有感情的人填上。当然,最理想的还是由此刻不知在哪里,又不知何时会光临敝舍的老婆孩子补缺。人生下来总应该和女人睡觉总应该有个把后代。我想这并不是我过分的奢求。在那以前,我活得很快活,写了几篇小说很有点自以为了不起。一日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便凭空添了一头一脸土灰。后来妈妈去世,我又准备把五人改为四人,恰好小初去参加了他们一位头儿的追悼会。小初说他走进灵堂的时候,想起若是有相睡在里面又会如何。他说那时候他就流下咸的泪来。他说他很难想象没有有相以后,他在这世上怎么活得快活。我当时感动得逢人便说。现在想来我确确实实十分浅薄。小初说的绝对不是假话,这家伙重感情重义气,对我的小说嗤之以鼻,帮我做的好事却十个指头都掰不过来。除了谈论小说的时候,我心里确确实实挺喜欢这家伙的。有时候我觉着我若有个兄弟也不过这么好了。
    小初见了我,眼里立即放出了光芒,在他垃圾公司一样乱七八糟的抽屉里乱翻一气,终于翻出一信封霉了的花生和几颗化了的前向十分流行的水果夹心糖,尴尬地笑笑。然后努力地兴奋起来,谈论刘小光勇克日方四将。我记得这话我们已经谈过四次。翻来翻去总是那么几句。刘小光一米八几的个子。刘小光具有成为超一流棋手的条件,只是一上阵便紧张。刘小光挺义气帮聂卫平拎氧气瓶拎了几个小时。努力地兴奋起来再说一遍。说完了又说国家队战沃尔福特队。明明对方身高马大,门前优势太强,我们角球都发战术角球了。可队员的球一到对方禁区前沿,还是横传。高丰文原先挺冲,怎么一到国家队又他妈蔫了。这当然也是老生常谈的那么几句。说完了又说徐根宝带的那支队伍,戟意识大大超过高丰文的队伍。前向在南京对荷兰老牌甲级劲旅菲利浦队,一开场就他妈打了个快速。李红兵小子得球就是一个长传,锋线小子直捣龙门,可惜临门一脚太臭,只把八百五十万美元身价的球王居利特吓出一身冷汗。这也是说了七八遍的玩艺儿了。花了一个小时,把所有小说以外的陈芝麻烂花生嚼了个遍。两个人却还象九月里的天气疲疲塌塌。脑神经象是永远绷不紧琴弦,永远弹不出兴奋的两把吉他。我后来终于咬咬牙下了决心,愤愤然地把昨晚的惨况吐露出来。
    “哪个咖啡馆?”小初眼睛笑着问我。
    你知道眼睛笑和嘴巴笑不太一样。嘴巴笑一眼就能看出是冷笑奸笑嘲笑善意的笑美丽的笑和蔼亲切友好的笑。而眼睛笑则如无形的风一样难以捉摸。我确实不知道小初这笑算是什么意思。我不知怎么想起了佛陀寂灭前的遗言:当自求解脱,切勿求助他人。
    “哪个咖啡馆?”小初眼睛又笑。
    我望着小初不易惴测的笑眼,心突然一慌,说:“我,我昨晚去看个作者..”
    “哪个咖啡馆?”小初紧追不放。
    “幸福。”
    “幸福?经理我认识。朋友。”
    “你的朋友?”
    “那女娃我也认识。头子。”小初笑笑,“三天两头打电话给我。”
    我忽然想起那两条漂亮的白腿。我疑惑小初吹牛。
    “走吧。”
    “怎么?”
    “喝一个回马枪。”
    “别,别了。”我说着已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人都知道报仇雪恨是快活无比的事情。建国初期的小说百分之八十是讲报仇雪恨的故事。这是人民向阶级敌人讨还血债,绝无“他人即地狱”的意思。当然,我和太阳裙的矛盾尚属人民内部。因为卖锅巴汤咖啡永远也不算犯法。
    幸福又如昨天般灯红酒绿了。
    “小初--”太阳裙燕子一般惊喜过望地飞了出来。
    披肩发也闻声从里间出来,满脸开花地抓起小初的手用劲摇晃。太阳裙只是红着脸痴痴地望着小初。
    “介绍一下,”小初拍拍我的手说,“有相,《大众月刊》编辑。作家。”又拍拍披肩发的肩,“老陪,经理。诗人..”
    “啊,久仰久仰,常听小初说起。”老陪腰弯了大约七十几度。
    “都是名人。”小初潇洒自如地笑着说。
    “我不..”我正汗颜,发现大家都笑,便赶紧闭嘴。我想起小初说我没一点幽默细胞。
    太阳裙睁大了十分多情十分水灵的眼睛望着我,忽然小嘴一张,脸上泛起两片红云。
    “一直没有机会得以相见,抱恨终身啊!”老陪递上一支不知什么名的外国香烟。我笑着谢绝。老陪自己点了,又拉过太阳裙,“这位是著名大作家有相,发表过几十本书了。名人。这位是小太阳。小太阳,真漂亮,她到哪里哪里亮。”老陪唱了两句,右手极风度地弄出个英国绅士才会的姿势,“也是名人。”
    我连连点头说:“认识。认识。”
    小太阳忽然冲我妩媚地一笑。
    雅座。小太阳麻利地端来了浓香的雀巢咖啡、原汗的可口可乐、两盘不知什么名目的花里胡哨的冷饮。太阳裙飘来飘去的时候,妩媚多情的风眼和柳眉不停不歇地翩翩飞舞。
    “你也,坐吧。”我不知道怎么会说这话。我的脸自然做贼心虚地红了。
    小太阳撒嗲地□了老陪一眼。
    老陪说:“作家都说了,还不坐?”
    燕子一样轻盈地落在了我身边。一阵异香扑鼻而来。香水抑或女人的体香,我弄不清楚。小初和老陪兴奋地谈论着北岛、舒婷、顾城、韩东。我哼哼哈哈地点头。这时候我只知道小太阳的大腿紧紧地贴住了我的大腿。我发现我的身子略略有点颤抖。我长这么大还不曾有过这种艳遇。我不知道除了脑袋大以外,我哪一项能胜过小初和老陪,使她突然移两人之爱于我。
    离开幸福的时候,老陪象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抓住我的手,亲热地乱摇,叫我常来。
    我努力摆出一点潇洒的样子打趣说:“那你的咖啡馆就得赔本打烊啦。”
    “老陪哪会赔本?”老陪冲店里坐着的人歪一歪嘴说,“遇上老土鳖,就冲一杯咖啡锅巴汤给他吃吃。回去还吹呢,说雀巢好吃,有锅巴香咧,哈哈哈哈哈..”
    我也哈哈了几声。干巴巴的。不太豪爽阳刚。
    小太阳抿起嘴嗤嗤地笑。她显然不象老陪那么贵人多忘。她冲我风骚地挤一挤眼,也跟我握了握手。又白又嫩的小手。我手里忽然多了个纸团。我纳闷她什么时候写的。想半天才想起,快喝完的时候,她说她憋得慌,去厕所方便了一下。是说大便憋还是小便憋得慌,我不敢肯定。你知道我当时正心猿意马。
    在珠江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我故意同小初拉下点距离,展开纸团细看:
    马爱的鹅:
        明晚我休息。七点钟在玄武湖西门等你。开司米。
                                  你的小太阳
    我眼前猛然亮堂起来。 马爱的鹅一准是MY DEAR,开司米一准是KISSME。还有“你的小太阳”。纸条在我手上剧烈地颤抖起来。那薄薄的涂着口红的嘴唇,那浑圆的肩膀,那雪白的胸脯,那光滑的小腿..这在我三十年生涯中是前所未有的。这是唯有梦遗时才出现过的幻觉。梦一般的幻觉。其实可以说连梦也没梦过一个如此美妙佳丽的尤物。我梦见的女人都是平胸脯的。你知道实践才能出真知,梦也逃脱不了这个规律。
    “嗳,你怎么啦?”小初面对面地跨在他的自行车上说,“我骑出半站,说了半篓子废话,才发现身边骑边的是个不认识的老头,正古里古怪地看我。”他这时发现了我手上尚有余颤的纸条,问,“那是什么?”
    “没,没什么。”
    我脚下一用力,又继续往前跨。
    暗幽幽的水银灯一个一个往后闪,法国梧桐沙沙沙婆娑起舞,诗一般的夜晚。
    顺着中央路向北几十根电线杆子,就是玄武湖西门。
    轻风将柳条吹得摇摇摆摆婀娜多姿。花枝招展的姑娘挽着硬派的奶油的迂腐的滑头的各等小生,袅袅婷婷地飘进那环形的城洞。城墙那边别有洞天。碧波百顷、五洲棋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小太阳还穿那天蓝色的柔姿纱太阳裙,笑盈盈地从售票处那边飘然而来。
    “刚下班,一身汗呢。”她嗲声嗲气地说,脖子和腰肢同时极好看极诱人地扭了一扭。
    我细看看,她白里透红的脸上是有汗水划出的一道道粉痕。
    “上我家坐坐吧。”她笑盈盈地指指我身后。
    那是一幢十分雅致的青砖旧洋房。南京这样的洋房不多,几乎都集中在西康路一带,多为高干或高知居住。也有少数退还给大资本家的。我多少有点窘迫。
    “爸爸妈妈散步去了,就我一人。”
    小楼纱门纱窗,上了蜡的地板。小太阳笑盈盈地飘来飘去,桌上就有了冒着白蒙蒙霜气的西瓜和桔子汽水。小太阳意味深长地冲我一笑,飘然进了浴室。
    屋子里挂着几幅精美的西洋油画。安格尔的《泉》。库尔贝的《裸妇与鹦鹉》。雷诺阿的《浴女戏蟹》。哥雅的《裸体的玛哈》。我忽然惊讶:怎么正是我那鸟巢里挂了四把锁的抽屉里的几幅性感强烈的女人体油画呢?
    浴室那边传来了水声。我下意识地转过脸去。浴室是半透明的磨沙玻璃门,里面的灯亮着,朦朦胧胧看得见小太阳赤裸娇柔的胴体。我的肺象风箱一样猛烈地呼扇起来,鼻子里急促地喷出热气。我身不由已地站起了身,一步一步向浴室的门走去..
    浴室的门忽然呀地一声开了。
    小太阳啊哟一声,两脚乱跺着地板歇斯底里喊叫起来。
    客厅里的灯霍然大亮。我失魂落魄地转过身来。强烈的刺眼的灯光射在我脸上。我看不清她爸爸妈妈的怒容。
    “门,门不是我开的..”
    “哼,咖啡就白喝了么!”
    咖啡..我忽然觉得有点耳熟。揉揉眼一看,竟是老陪。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仙人跳!早在八九岁时,看李六如的《六十年的变迁》,就知道了这名堂。二十多年来步步小心,没想到今日入了他们的彀。
    “走!公安局去!”
    我的脑子象被一把铁勺子搅成了一锅浆糊流氓罪,三年至七年。八三年人大常委会讨论决定,可以判至死刑。不不不不不,我要申辩。我要找律师。有个四川的律师是我的朋友。还给我吃过他不吃的蛋糕。他若肯出马相助,或许可以不判刑。可是刮个光头,拘留几天,恐怕难免。最后让主编来领我。主编沉痛的失望的神情。社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兴奋无比的眼睛。麻雀一样唧唧咕咕的声音。或许会让刚刚离休,失去了工作而陷入巨大痛苦的爸爸来领我。我小时候很调皮,爸爸常打我。妈妈疼我,时时处处护我。不能愧对妈妈。妈妈去世后,我就无所谓了。我不欠谁的,用不着为别人承担责任。可是妈妈的慈母心象灵魂一样附在了爸爸身上。我编出了好稿子,爸爸高兴得眯起了眼睛。我编的小说得了奖,爸爸逢人就说。爸爸真象个老孩子。爸爸挺可怜的。梧桐半死秋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又因年过六十,而与一生辛勤操劳的事业断绝了联系。现在又可以逢人就说:我儿子是个流氓。
    “公了还是私了?”
    我眼前一亮,沉溺者看见了一根稻草。
    “私了。”
    “三条辫子。”
    “三千?我哪来三千呢?”
    “少来这一套!你的稿费呢?”
    我想起了今天退回的第四十八只《蝙蝠》,叹了口气。
    “别装蒜了!你发表过几十本书了!小初说一本书就能有三条辫子!”
    小初?小初或许能出面调停小初在这帮狐朋狗友中威信好象还挺高的。
    “好吧。”我说。
    “站浴室门那里去!”
    “干嘛?”我回头看看,小太阳还白白一团蹲在那里。
    “不想上公安局就站过去!”老陪从桌上抓起了电话。
    “好好。”我背对着浴室门往后挪。
    咔嚓。闪光灯一亮。老陪举着相机,不咸不淡地笑。
    完了。这辈子我恐怕别想花一分钱自己的稿费了。
    “嗳。”有人推我,我抬头看看,是小初。他说:“这就说定了啊。”
    “我,我没那么多。”
    “什么没那么多,嗳嗳你怎么啦?热昏头啦?”
    我摸摸硕大的脑袋,汗淋淋的。四个口袋的艺术汗衫又紧紧地贴在身上了。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小初有点恼努的样子。
    我上下看看,他单腿撑地跨在自行车上。我也一样。我忽然明白,刚才做了一个白日梦。我胸中吁出口闷气,心里顿时轻松无比。这是鼓楼,我们分手的地方。我们每次在这里分手时,总要依依不舍地谈上几十分钟。
    “你说什么?”我努力问出一点抱歉和内疚的声音来。
    “没什么。”小初望着头顶上一盏黄昏昏的路灯,不作声了。
    我知道我伤了他的感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便也仰起下巴望着那盏昏黄的路灯发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小初哑着嗓子说:“我喜欢上一个姑娘了,明天想请你帮我看看。”
    “行。行。”我连忙答应,又说:“说说她的情况。”
    “没情绪了。”
    我□了一下他腕上的表。他约摸说了四十多分钟。我能想象他那激动无比的神情,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嗯嗯哈哈应对的。我歉意地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很白净很软,他对我一直很好。老现他们嫉妒得说我们是同性恋。小初也说他同我的感情与别人不一样。我心里忽然一阵感动,眼睛湿润了。我把那张纸条递给了他。
    他看看,沮丧顿时消遁了,望着我笑笑。用眼睛笑。
    “我有什么值得她..”
    “你头大啊。”他开心地笑了。十分幽默的样子。眼睛里有一些和解的泪花。
    “头大..”
    “你这人真是一点幽默细胞都没有。”小初笑笑说,“女娃一听作家两字就飘了。”
    我疑惑我的智力确确实实不如小初。我想现在应该幽默地笑笑,可是嘴巴不知怎么就自动张开,问了一句俗气无比的丑话:“不会上当吧?”
    “谈恋爱警察不会抓的。”
    “老陪呢?”
    “没事。”小初叮铃铃摁出一串清脆的铃声,“老陪只会高兴。女人对他来说,旧衣裳一件,借人还是送人他无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反正他有钞票,不愁买不到新衣裳。”
    “那..明天..我能去?”
    “当然。”小初又用眼睛笑着望我。
    我慌慌张张地扭过脸去。我听小初说过,现在领导恋爱新潮流的是:头回舞场见,二回搞嘴子,三回就提壶。
    小初爽朗地笑笑,又拍拍我的肩说:“可别动真感情哦,这种女人,不值得。”
    回到鸟巢我久久不能入睡,脑子里全是小太阳窈窕婀娜的身影。我想倘若她真心爱我,又改邪归正(或许没什么邪可改,跳舞搂得紧点不算什么,总不能象老现那么撑直胳膊),我就和她结成美满的一对。这以后幻化出一幕幕恋爱、结婚之类的美景。一夜不曾见着老陪的仙人跳。只是半夜里被房东的老狗吠断过几个美梦。

七  厕所里的办公桌

    桌上又复如昨天。
    纸条上的“不”字被谁动了一个小小的手术,现在读来成了:此处正是现代派绘画馆。
    人都抿紧嘴憋住气不让笑声汹汹涌涌喷出来吓我一跳。捣乱胜利再捣乱再胜利直至永无尽头的未来,能让编辑们的聪明才智闪耀光彩,能给平淡无奇的编辑生活增添无穷无尽的欢乐。
    略略不同的是,桌上悄悄地添了几封催稿信。有三封是直接寄给主编的。主编一一签了意见:请有相同志抓紧审阅。
    稿件真如黄梅天的霉菌一样高高拱起。是得抓紧时间看看稿子了。《蝙蝠》尽管四十八次退稿,可人家不会让我等几个月。我惶惑地睃睃周围,那几张椅子正如行星一样,慢慢地向老现那边运行。据说法国新小说派的主要阵地午夜出版社,也挤在几间小屋子里。不知这些标新立异的开拓者们是不是也有这般高谈的雅兴。我脑子里象是设置了几张弹棉花机,嘣嗡嗡嗡,嘣嗡嗡嗡,嘣嗡嗡嗡,背脊上凉飕飕的象有冷汗出来。我想我无论如何得找个安静的地方。副主编长病假,位置常空着。可是坐那里去,别人会把你当精神病看。编务室里毛衣肉蛋卞卡诽谤裙子发型更是热闹非凡。能去的地方恐怕只有厕所。我们出版社是一幢老楼。据说解放前是国民党中下级军官的住宅楼。一个单元一个厕所,每个厕所里都有浴缸和抽水马桶。我起身去厕所,放下马桶盖子,反转骑坐,蓄水箱便成了一张特殊的小办公桌子。我心里一喜,又用鼻子用劲嗅嗅,有一点淡淡的尿臊。真是一个十分理想的地方。你知道我有嗅臭的癖好。
    在大学的时候,宿舍里有个颇有才气的臭脚同学,每天夜里上床,都要猫在上铺,嗅上一阵自己的尼龙丝袜。然后偷眼看看我们。我们都转身或低头窃笑。有时被他察觉,他便涨出一脸恼努,说:看看袜子脏不脏,不行么?人是极厚道的,我们便不怕他。有时兴起,就逗上一句:今天袜子脏不脏呀?我每每见他捧着臭袜子嗅个不停,就苦思冥想这臭袜子里究竟有着什么无穷的奥妙和乐趣。在大学失眠了四年,想了四年的失眠之夜,不曾想出个结果。后来到了出版社,社里有位老兄,不管抽烟吃瓜子还是大便小便,都要将食指在鼻孔前磨磨蹭蹭嗅个不停,千香百臭浅尝不止。为这事我又苦苦思索,一样的弄不出结果。我忍不住去问他,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我住进鸟巢,每天嗅着院内院外的猪屎鸡屎鸭屎狗屎味儿,起先恶心异常,渐渐地久入茅坑不知其臭,渐渐地又有了点依恋的情感。天长日久,终于象吸烟一样,弄出了嗅臭的瘾。鼻屎耳屎牙垢都爱偷偷摸摸嗅上一嗅。这些勾当自然都是偷偷摸摸干的。比如开长会的时候,挖挖耳屎鼻屎嗅嗅,人都瞌睡,旁顾之心绝无。比如公费宴请著名作家,酒足饭饱之时,你剔剔牙垢嗅上一嗅,也决不会被人发现,人们的目光都仰慕着大作家脸上不断颤动的皮肉。也绝无旁顾之心。
    我不动声色地回到自己桌前,拿了几封急需回复的信件。
    “有相,哪去?”
    “啊,啊,厕所。”
    “大伙正讨论张抗抗是不是现代派呢。”
    “就来就来。”
    进厕所,插上插销。笑笑。嗅嗅。心情十一分舒畅。
    有三封信是十年前我当轧钢工人时的一个工友寄来的。这是他写给我的第七第八第九封信了。两个月前,我突然收到一封信,前两张纸叙了想念我的心情,然后又用了七张纸告诉我,自从我上大学以后,整整九年他一直勤奋写作,这次偶然听说我在《大众月刊》工作,不由大喜。因为他虽然在小地方工作,但也知道现在用稿全是后门。他还告诉我他有个连襟在南京百货公司,姓季,我要买东西只管找他。下面署名是:战友炳福。六七十年代是兴“战友”这类词汇。可我一时居然想不起这战友炳福是谁整整几天,尽心尽力地回忆当轧兄时的情景,心里生出许多温情。记得有一回出大字报表什么决心,我用了个“朱门狗肉臭”。那大字报贴在我们轧钢车间的墙上,整整半年不曾吹落。现在想来五脏六肺还会臊得通红。还有一回,有个比我晚进厂的学徒,在一篇黑板报稿上用了“讴歌”一词令我刮相看。那之前我不会用这个“讴”字,也不知该念“区”还是“殴”。这时候一颗灰不拉几的火星从黑不溜秋的记忆深处迸了出来。炳福。那讴歌的炳福,正是战友炳福。挺老实的一个方脸家伙。
    最后两页纸是篇小说。我看几行就大吃一惊。我万万想不到“讴歌”竟是这个水平。于是我回信时就多叙友情,末了才劝他“不要拥挤在文学小道上”--这好象是借用了王蒙先生的观点。我劝他给县报市报写写厂里的好人好事。
    写完回信我又犯难了。因为无论如何我得在信封上写上姓氏。我又苦苦想了几天,最后不太踏实地写了个“朱”字。
    没几天他的信便来了。居然真是姓朱,瞎猫撞上死老鼠了。又是密密麻麻十几页纸。我看到他咧到耳根的厚道的阔嘴笑透纸背。他信上说,他真正没想到我还能记住他姓朱。他说他第一次写信时是故意不写姓的,他想考验考验我狗富贵相忘不相忘。他用“狗”而不用“苟”,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他说他又苦战三个通宵,修改出了第二十六稿(除了速度惊人之快,拟拗什么的倒和《蝙蝠》炮制者十分相象哩),希望提提具体再具体的意见,他一定不断努力,一直修改到《大众月刊》发表。这回我没法及时“具体”,前脚后脚又追来了四稿。加上今天收到的,我手里共有八稿。看来是得提些具体意见才能对得起他。我展开他的第三十三稿细细读来。

                                 十字路口
    叮铃铃,..叮铃铃,..
    蓦地,十字路口商店电话惊响了。
    “喂,..”小张拿起电话。
    “喂,..我找找小李。”
    “喂,小李,电话。”小张失望地把电话交给小李。
    “喂,..你是谁。”
    “喂,小李吗,我是小王,今晚我请你看内部电影。”
    叮铃铃,..叮铃铃,..
    蓦地,电影院里黑了。电影上一个外国男人和外国女人亲嘴。
    “喂,...”小王把嘴凑到小李脸上。
    “喂,...别这样。”
    “现在开放了,外国人都随便新嘴。”
    “你跟小张也这样么?”
    “当然,现在没劲了。”
    “喂,..”蓦地,小李站起来,严肃认真地说:“你现在是在十字路口了!”
    小李走了,小王久久凝视着小李的背影,用尽脑力,深思着,深思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个具体。小说的起源、发展、演变?人们的欣赏习惯?还是我国当代小说的纵向发展与横向关系?还是小说的几大要素:人物、情节、结构、语言?都是可以写专著的课题。我想想还是先说人物吧。《辞海》教导我们:人物是组成形象的主体。可是新小说派罗伯格里叶笔下的人物,往往是一个面目不清的代号,而不是一个血肉饱满的活生生的人。人物活动的方式是用视觉去感知外部世界,人物的存在目的仅仅是让感知的器官依附于一具人形的支架上..而表现主义大师卡夫卡小说《城堡》、《审判》里的主人公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代号K。K是类型化的人,K的命运象征着孤独的人的命运..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我恐怕真得写上一本专著寄去。
    砰砰砰。砰砰砰。厕所门响了几下。从磨沙玻璃看出去,象是老现。助“现代派”之兴的茶水大约已经十杯八杯下肚了。
    “有人。”我说,“你去七编室方便一下吧。”
    我想,或许还是谈谈结构简单。《辞海》教导我们:作家要把一系列生活材料、人物、事件等分别轻重主次合理而匀称地加以安排和组织,使其符合生活的规律,又适应一定作品的体裁的要求,达到艺术上的和谐与完整。可是意识流小说家认为:那种理性和逻辑的秩序,已经很大程度上把世界和人的景象简单化了。他们把时间发展的序列在内心中重新加以组织..而超现实主义则认为,:在解剖桌上放一架缝纫机和一把雨伞,可以产生美感和幽默的效果。一样只能用于某种目的的物件雨伞,和另一样通常不放在一起的物件缝纫机,共同置于某个不常见的处所解剖桌,两样东西就各自离开了自己特定的位置,给人以离乡背井的感觉。这种特殊的结构,就使物件原来的目的性和统一性丧失殆尽,新的现实就从一种人为的绝对性转化为另一种新的绝对性,因而获得了富于想象的幽默和诗篇..我的头皮又是一阵发麻。
    砰砰砰。砰砰砰。这回象是阿鸣。
    “有人,请去八编室方便。”
    对牛弹琴。炳福不是老现,不是阿鸣,新小说意识流什么的,他这辈子恐怕只能望洋兴吧了。我正心烦神乱,磨沙玻璃门又是砰砰砰一阵震颤。
    “就好就好。”我下意识地寻找手纸。忽然发现放草纸的窟窿里塞着一本撕去近一半的《写作知识》。我记得这书是七二年出版的。那年暑假,我摇船上苏州运大粪,在新华书店买到本上册。真是如获至宝,一气读了四遍。三突出四铺垫五烘托六高大我背得滚瓜烂熟。秋天一开学我的作文分数就坐了火箭。农忙假收完后季稻,我自费去苏州买下册,跑遍全苏州也没买到。后来一个好朋友杨震的爸爸在街上遇到我,问了我十分钟话。就把我带到他家,开了三把锁打开了一个书柜,让我挑书看。我挑了八本,都是高尔基、鲁迅、茅盾谈写作的。他吩咐我不要涂涂画画,更不要给人看见。农忙忙假结束,我如法炮制了一篇关于富裕中农的儿子的故事,结果挂了红灯。好象批语是“中间人物论”。校长还把我找去批评了两个小时,把我的班长职务撤了。到七四年回城当上轧钢工人后,我才买到能使我作文分数飞黄腾达的下册。可惜那时候已经不需写什么作文了。于是我就开始捣腾小说。水平自然就在“朱门狗肉臭”上下。现在想想,若是没有当年的“狗”肉,如今恐怕还在厂里同炳福做难兄难弟呢。想炳福,我鼻子忽然一阵发酸。他九个年头几千个精疲力尽的夜晚,伏案写着“叮铃铃”“叮铃铃”之类的“讴歌”。
    我于是慌慌忙忙努力地想出一些亲切的词汇写了两张多纸回信,末了写上:寄上《写作知识》上下册各一本。谨供参考。我们这里的《写作知识》象小山一样堆着。据说是七六年九月买了准备开会时发给作者的。十月份粉碎四人帮,这些书就没有用了。现在不知谁想出妙方,搁了几本在这里,一页一页撕下来,当大便纸用。好在年头已久,白纸已经变得黄糙糙了。可与正宗草纸媲美。
    砰砰砰!砰砰砰!磨沙玻璃门响声大作。我抬头看看,玻璃那边密密麻麻地挤着一堆模模糊糊的人头。
    “有相!有相!”
    “喂!你怎么啦!”
    “占着茅坑不拉屎啊!”
    砰砰砰!砰砰砰!
    此非久留之地。谈玄都喝浓茶借劲,膀胱容量又有一定极限。我慌慌忙忙松开裤子,撕了两页《写作知识》,揉弄出些声响,然后扔进抽水马桶,放水冲缸。便后又边系裤子,边连连抱歉:“对不起。对不起。便秘。便秘。”
    我打开门。人都呆在门口疑疑惑惑地望我。疑疑惑惑地望厕所。阿鸣勇敢地走了进来,上上下看看,还把头伸向窗外。象是在演抓特务的国产电视。
    我用力地咧开阔嘴。磨沙玻璃上映出的脸有点变形,看不清象哭还是象笑。

八  俯首甘为作家牛

    上午晃晃悠悠又去了。午饭以后,诸位同僚都有展开折叠床小憩一觉的良好习惯。我这人属兴奋型,起码得看一两小时书才能入睡。午睡也就只得免了。这样倒是可以安安定定在厕所便秘两小时或泻两小时肚子。午睡时间断不会有人砰砰砰敲开门来演侦察兵。
    我钻进厕所摆好骑马蹲裆姿势,笑还没从嘴角掏出来,就听见主编在问:
    “有相呢?”
    我急急忙忙解开裤这系边开门说:“在这里。”
    主编亲切地笑笑,问:“还没去?”
    我愣了一下,突然惊醒。中午还有接站送站的任务。北京有三位作家,受黄山之邀请去讲课。前几日打来电报,请代购今天由南京去芜湖的软卧车票。前天上午我排了三小时,买至了车票。发车时间与北京过客抵达有四个小时空隙。主编又让我去车站打探,有无适当的茶座或咖啡馆。昨天中午打探清楚,什么店什么馆都有,只是嘈杂而又肮脏,简直可与我那鸟巢下面各类生灵的圈窝媲美。我左思右想,终于弄出一条妙计,由车站摆渡去玄武湖,在湖心白苑洲喝冷饮吃西餐。昨天下午一一安排妥当。主编亲切地拍拍我的肩头。我说过主编是个好人,对作家一片真诚,大事小事样样都能处理得十分周密,宇宙飞船似的没有一丝缝隙。今日若不是她特地提醒,我险些误了大事。
    我象一个准备上场比武的好汉,用力勒勒紧裤带,说:“就去。”
    主编又十分亲切地拍拍我的肩头说:“好。我两点在白苑洲恭候作家。”
    我带了本我们的刊物,大汗淋漓地赶到车站。南京位列全国四大火炉。这三伏天的中午,不用介绍,你也能明白个中之味。车站出口处没一点遮阴。出站口挤满了接客的、拉三轮车的,以及各种路远条件差的旅馆的招徕女郎。我不知道那班车是否已到,踮起脚鸭子一样伸着脖子也看不到一个所以然。看看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连问三个车站的工作人员。只看到千篇一律的耷拉脸皮,听不到一个字回音。要不是周围尚有嘈杂人声如雷贯耳,我还以为我的耳朵聋了。问第四个工作人员时又没回音。我疑惑是嗓子哑了,便愤愤然骂了句“狗日的”。谁知那家伙脸皮顿时跃上三五公分,劈胸一把揪住我,两眼瞪圆了喝道:
    “你狗日的骂人!”
    我吓了一跳,忙说:“我以为我嗓子哑了。”
    “他妈的!我操你姐姐--”
    “我没有姐姐。你有姐姐么,借我一个行不行?”我当然还敢出声。
    他手里一用劲,把我拽了一个趔趄,嘴里还吼一声:“走!派出所去!”
    我说:“别..别了,我还要接人。”
    他说:“那狗日的骂什么人?”说着,一把将我推老远。
    我将衣服扯扯平,发现胸口留了黑污污的几个指印。妈妈的。你狗日的又骂人又抓人哩!这回我还是没敢骂出口。就勇敢这一点说,我还不如老Q。真的。
    这时候一列火车轰隆地开进站来。我奋力地挤到了最前列,高高举起了我们那本价格一涨再涨,页码一减再减,印数一跌再跌的纯文学刊物。
    在我的记忆里,这几位作家我接站和送站都已不下三次。有一回在南京开全国优秀小说发奖大会,主编陪同他们游遍了南京的名胜古迹和不古迹。我是鞍前马后拎包买票,还帮他们照了好几卷彩照。我举刊物的原因,是因为三十年的经验告诉我,人类有点象茶叶象猪肉象棉花,等级各各不同。“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是低等级的人与高等级的人交往时的至理名言。这不是那些高级人物的错。人类就象宝塔,越到上面尖越小。你记他一个,他记你千万。他没有记住千千万万小人物的本领,也没有这个需要。其实我原本是有机会迫使这几位大作家记住我的。你知道坏就坏在我从不主动向名家提出合影或索要著作的偏执而狭隘的变态自尊心上。我后悔当时没有腆着脸主动提出,与他们合照一二彩照。因为我记得有几家刊物上用出的照片,就是我给他们照的。我想我若是当年挤进照片,他们在剪下周围多余人的时候,或许会因担心损坏自己光辉形象,而格外小心翼翼。这样余光里就能留下我颗确确实实与众不同的六十六公分的大头的一点点印象。当然,至于他们的脸,我闭上眼睛也能认出。可是我怕在这千百颗人大汗淋漓的人头中,他们一时难以显现出灵魂深处与众不同的光彩。
    伟人和不伟人的呼呼地从身边闪过,我的心也象炉膛里的烈火越烧越旺。出站口终于空荡荡再无旅客了。我的心象城一摊焦糊糊的东西。我又努力地举着刊物,在三轮车和招徕女郎间搜寻。刹那间我觉得我高擎着刊物大汗淋漓的模样,有点象德拉克罗瓦的油画“自由引导人民”中的那位女神。略略不同的是,女神脸上充满了必胜的信心,而我整个大头上充满了惶惑与不安。唉,看来我这颗大头还只配挡雨。你已经听说过我家乡苏州的那首大头歌谣: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下雨有伞,我有大头。
    我垂头丧气赶到白苑洲,结结愣愣地解释。主编笑盈盈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刚才转来了长途电话,他们改乘明天这班车了。”
    我如释重负地往外吁气,却象遇上了更强的气压,吁出去的气退回来差点儿噎得我停止呼吸。你知道我又要去车站退今天的票,而且明天已无法凭三小时站功买票。我得去求爹爹告奶奶请人帮忙,而且明天还要去车站高擎刊物充当惶惑不安的“自由女神”。
    妈妈说: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
    主编说:一个好编辑必须具备七条。第七看他是不是心甘情愿脚踏实地侍候作家。主编是我在幼儿园时入的党,迄今为止还在牛马一样操劳不歇。呜呼,我说不出话来。
    主编又亲切地拍拍我的肩:“有相,别急,先喝点冷饮。”主编掏腰包请我喝了瓶汽水。
    我望望主编那温柔而慈祥的笑脸,眼圈突然一热,说:“我这就去。”
    渡轮突突突往车站开的时候,阵阵热风扑面而来。我浑身热辣辣的激动不已。三中全会以来,知识分子的地位确确实实有如芝麻开花节节上升。以至于引起极少数人不满,说什么“老大靠了边,老二分了田,老九上了天”。中国的作家因了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政策,大多是政治宣传家和知识艺术家的化合物,地位自然也扶摇直上。宾馆上车软卧什么的,与文革中做牛做马弯腰做鬼比比,着实有点上了天的意思。而编辑和作家则是一对矛盾。作家的矛锋利了,编辑这盾这堪一击千穿百孔也就不足为奇了。按理说编辑恐怕也能沾上点儿知识的边。但自古以来只有人眼是秤,没听说过人嘴是秤。你看看编辑拼命地奔波组稿选稿校对,为他人作嫁衣裳,出了问题编辑作检查是理所当然。可这几年评了几千几百得奖作者,人的脑子已经无法记全。而从没听说有哪个编辑得一个编辑奖的。至于煤气、住房、孩子托儿、提拨干部等等,也自然只有作家享受。这有大报小报以及生活作证。
    话说回来,编辑中也不是千篇一律。比如在我们出版社,知识分子这个名词与青年断绝了外交关系。各类好事均与中老年知识分子过往甚密。记得有回我因集体宿舍漏雨漏雪漏风的事与办公室交往,嗓子稍响了一点,那满头无发的主任就笑着表扬我,说我有一股红卫兵造反的劲头。我记得我当时纠正他说:红小兵。你知道六六年我才小三年级。虽说戴过红小兵袖章(在胳膊上套了十二天,就因你父新被揪出来,而被人掳去,并且吃了十二个巴掌,脸胖得象只熟透了的柿子),但那时我人象麻杆,不瞒你说,一.二六夺权的那个晚上,枪声大作,我尿了裤子。我们这帮青年编辑虽然都戴着硕士学士的帽子,可出版社里确确实实没把我们同知识分子挂钩。社里要求我努力地做好作家的SERVANT。主编号召我们“俯首甘为作家牛”。颇有一点鲁迅的味道。老现他们是中年知识分子是国宝是栋梁自然不能SERVE。俯首的重任自然而然全落在我们青年不知识分子之身上。话又要说回来,青年不知识分子又不尽然一样。有回北京一位因人道主义而闻名全国的女作家来南京。那女士下了火车,挺有风度地东张西望,忽然有人夺了她的皮箱,闷头就走。女作家先疑惑是因了人道主义的小说,被便衣警察逮捕,想逃;后又疑惑是毫无人道主义的盗贼光天化日之下作案,想追。那汉子冲出二三十米猛一回头:我是《大众月刊》的!这汉子便是我们编辑部那位爱嗅手指的老兄。这老兄出身名门,自己又是北京大学硕士生。主编让他侍候,他不好回绝,便向作家转嫁危机。反正女作家又不是顶头上司。可惜他没想到女作家有嘴而且主编有耳朵。他从此便失去了无数为牛的良机。还有那位从无锡调来当编辑的青年作家阿鸣。平日里笑嘴常开,舌头比八哥还灵巧几倍,侍候人的事虽然能够拨一拨动一动,只是人变得木木呆呆,嘴不会说脸不会笑。人各有志不能强勉。再说《第一滴血》的那个主角斯塔隆也不会笑已有先例。谁也不能责怪另一个人的个性和特征。而我则因做牛做得努力,时常得到主编的夸奖,做牛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多。到现在所有的机会几乎都由我垄断,大有牛托拉斯的味道。
    妈妈说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主编也有这个意思。只是主编的水平更高,会用共产主义思想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以及将来为革命挑重担,来教育开导鼓舞我这颗冥顽不灵的脑袋。共产主义思想和社会主义精神文明这自小就是轻车熟驾。为革命挑重担则史无前例。这当然不能算上我在农村挑的秧担稻担猪羊垃圾担子。倘苦真能挑上主编说的那种重担,九天之上的母亲大众一定会笑逐颜开。你知道在中国老百姓心里,一个人的价值大小出息大小,全在于他的官帽的大小。千百年来,年年如此。你不见古时有衣锦还乡;而今是《二百个将军同一个故乡》,连土地都光彩十分。从我们家族来看,我太爷三十岁时是个七品知县。我爸爸三十岁时是个十七级科级秘书。我三十岁时是个没有职称的编辑。虽说各个年代职务名称不同,家道中落一代不如一代还是能够略窥端倪。唯有主编的看法有点不尽相同。主编说你父亲年轻是搞新闻大名鼎鼎,到现在也不过一个正科级干部。我明白主编的言下之意。编辑部主任副主任先后患癌去世之后,两把交椅至今空缺。我知道觊觎这交椅的人马正等同全编辑部无官职的编辑编务总和。为这事我有点恍惚犹豫。我记得我耿耿于怀的理想事业生命价值似乎不是做官。说实话象我这样肩上顶着颗古怪大头的家伙,从没指望戴上副科级的副主任的官帽。不过话又要说回来,为了母亲九天之灵得到稍稍的安慰,如果有官帽飞来扣在头上,我决不把它摘下来当草帽随便抛掷。日本电影《人证》中倒是有一只象征着美好生活的草帽飞啊飞的。
    啊,妈妈,
    就在那个夏天,
    在克里兹咪路上,
    我那草帽,
    不知怎么啦,
    跌进了深渊,
    你还记得吗?
    妈妈。
    我的身子突然猛烈地晃动起来。我乘坐的渡轮,撞上了硬硬的花岗石码头。

九  幽会

    你知道玄武湖西门售票处斜对面那片个体户小吃店么?我差不多一下班就坐在那店里满是黑黄色油腻的条凳上。透过贴满广告的缝隙,可以看清门前整个空场上的一草一木一男一女。我要了碗凉面,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紧张地注视着售票处周围。你知道我这人向来警惕性极高。这得益于大街小巷各家商店里贴满的标语,得益于车站、广场各类拥挤场所的手提式扩音喇叭。“谨防扒手”四个字已如钢印般烙在我硕大的脑子上。这时候我警惕的自然不是小偷,你已知道我昨天做了个失魂落魄的白日梦。我得看看小太阳身前身后有没有那类专门设置圈套敲诈勒索的流氓。不知不觉一碗面已下肚。我怕这小吃店又有诸如不认识的小太阳之类的姑娘。而且你知道目前干着这种便衣特务似的活计,又无法使用“我是小初的朋友”这贴或许灵验的狗皮膏药。我又要了一碗三两的面,细心地夹起一根,咬下一寸慢慢品味。
    天色还很亮。花枝招展的姑娘已如蝴蝶,追逐着恋人扑扑闪闪地从四面八方飞来。也有穿着肥大西装短裤或肥大长裤的外地出差、开会、公费旅游人氏,摇着扇子,三五成群地向公园去。一双双因辛勤工作而浑浊的眼睛,在姑娘们或丰腴或苗条的腰身和婀娜飘摇的柳枝间,不慌不忙地移动。偶或有一位自以为幽默,溅着唾沫说一段全国无人不知的笑话,于是周围便爆发出一阵心不在焉的哈哈哈哈的笑声。
    “嗳。”
    我闻声回头。身后立着个戴着个油腻腻围裙的胖小伙,肥脸上挂满了迷惘,看着我好象是看地底下拱出来的一个大怪物。我不慌不忙地咬了一寸面条,挺礼貌地说:“嗳。”
    “这么吃面条?”他忽然严厉起来,“你吃半个钟头了!”
    “半个..”
    “这里位子少,人都等着。”
    我看看,点点头说:“是位子少。”又咬一寸。
    “你有毛病?”肥脸上又挤出了疑惑。
    “毛病?没有。”我忽然想起我的大事,赶紧又从贴满广告的缝缝向外张望。
    “嗳!”肥脸嗓门高了八度。
    “嗳。”我没回头,应了个低音。然后举举筷子上夹着的那根面条,破例地一口咬了寸半有余,示意我正在吃。
    我忽然从售票处前济济的人堆里发现了小太阳。小太阳一身杏黄的太阳裙在晚霞映照下,闪光着诱人的性感的光彩。我望着她青春的脸蛋和婀娜的腰身,血液在血管里欢快地跳起了华尔兹。我的大脑袋一阵晕眩,眼睛发花,身子猛烈地晃动起来。
    “喂!你干什么哪你!”
    “利比多。”我嘴一张不知怎么说出了这三个字。
    “你他妈的驴X多!快滚!要不--”
    我的身子又猛烈地摇晃起来。这时候我才发现是肥脸愤怒地揪着我的胸口。我周围有七八个从百子亭菜场歇了摊来吃晚饭的黑脸男女。山羊一样痴痴迷迷望着我发呆。我用力抠开肥脸的手说:“我大口吃行不行?”
    肥脸撒了手,在一边狠狠地瞪我。
    我望着窗外,大口地吞咽。小太阳正飞快地摇着把精制的小扇子,东张西望。这时候我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到了她身边。我大吃一惊,一口面噎在了喉咙里。
    “嗳,快走吧?”
    我噎得脸色发紫,气闷得站不起身来。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那男人似乎在说什么,又从口袋里掏出什么给小太阳。小太阳不屑地一甩手背转了身子。钓鱼。
    “还等着舔盘子哪!”
    盘子里似还有一点酱油汤。这好歹有助于下咽。我端起盘子把酱油汤喝了。那面团果然慢慢地滑了下去。食管里有一种过度扩充了的难受感觉。我拍打着胸口,搁下筷子往外走。在门槛那儿我绊了一下,大脚趾嗑得生疼。我听见身后有人骂我“神经兮兮”。说真的这时候这不在乎这些。
    小太阳看见我便发出夜莺一样婉转清亮的声音,然后张开双臂蝴蝶一样飞了过来。这使我想起外国电影里的外国姑娘。我知道这以后应该是她双手吊住我的脖子,我双手搂住她的细腰旋转几圈,然后是紧紧地贴胸拥抱和接吻。可我那该死的脑子,偏偏想起这是中国,想起周围无数习惯于忠诚于维护纲纪道德的四方嘴巴。我于是赶紧装糊涂侧过身子。她那燕子般轻盈灵巧的身子一闪,伸手挽住了我的胳膊。这使我想起法法在新街口挽着大耳朵的情景。真是无独有偶一模一样。我想这回我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的阳光照亮我的鸟巢,哪怕她的夜莺嗓子唱得比法法还好听。
    “走吧。”她笑盈盈地说。
    我分明觉着她丰满的乳房顶着了我的胳膊。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成年以后第一次挽着女人的胳膊。我浑身象是涂了辣椒似的,无数热灼灼的辣分子不停不歇地刺激着我的皮肤。我努力地想挣脱她的胳膊,但因心跳头晕四肢酥软而不得成功。我指指躲藏在山坡边,浓密树阴下一条空着的绿长椅说:“那边去坐坐吧。”
    她脸蛋上浮起两个笑靥说:“看你急得猴样。”
    我问:“什么猴样?”
    她咯咯咯笑着坐了下来,又伸出柔软的胳膊勾住我的脖子,闪起眼帘,红红的嘴唇噘到了我眼前。我分明地感觉到她的脸也在发热发烧,她的嘴也在急促地喘气。我心慌神乱地看看三五步外的行人,不知怎么是好。
    “嗯。”她忽然把我的手拉到她胸口。隔着薄薄的太阳裙,我分明感到有着一副胸罩,可她袒露的肩上,又分明没有胸罩背带。她冲我眯起一只眼笑笑,把手伸向自己后背,摸索一阵,从肩膀后头抽出了一条胸罩。我下意识地感觉到了她那柔软温暖的胸脯。我头晕眼花坐都坐不住了。
    她又将嘴贴到了我的嘴上。
    我忽然闻到了一股什么古怪味儿。这味儿古怪得使我这有嗅臭癖好的人也瞠目结舌。
    她睁开水晶晶晶的眼睛望我,嘴里“嗯嗯”地发着嗲语。
    我憋住气不敢呼吸,两眼呆呆地望着她蓝的眼圈黑的眉毛腥红的嘴唇,脑子努力地琢磨,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味儿。
    “嗳,怎么啦怎么啦?”她发烫的脸侧过来贴住我的脸。
    “味儿。”我小心翼翼地从鼻孔中放进一些,细细品味。
    “啥味儿呀?”
    牙垢大蒜韭菜不消化的蛋黄?我摇摇头。
    “啥味儿啥味儿呀?”
    我又从鼻孔里略略放进一些,忽然又觉得这味道隐隐约约有点熟悉。啥味儿啥味儿呢?这味儿真让人恶心真让人产生强烈的呕吐感觉。我憋着气脸渐渐发紫。虽说二十多年前在井水里制造鼻炎时,我曾憋过两分四十五秒破了全校记录,被誉为憋气冠军。可你知道冠军的冠军也得有个限度,要不大脑缺氧,人就会死亡。想到死我心一慌,不小心吸进了一大口气。刹那间灵感的闪光照亮了我的记忆:原来是那焦糊糊铁腥气的锅巴咖啡味儿!
    “嗳嗳,你怎么啦?”她搂住我脖子的那只手亲昵地打了我两个嘴巴子。
    我正骤然降温的腮帮子又火辣辣地烫起来。我知道这回同利比多是风马牛不相及。成年以来,我这颗六十六公分的大头从来没有被人拍过耳刮子。
    “你怎么啦?到底怎么啦?我的大作家!”她娇嗔地摇着我问。
    她说作家,使我想起刚退回的第四十八只《蝙蝠》,我心里那片天空越发阴暗起来。
    我说:“我不是作家。”
    她晃一晃身子:“就是。就是嘛。”
    我说:“不是。”
    “就是!就是就是就是嘛!你就是谦虚!”我脸上又啪啪地响。啪啪地响了七八下,她又凑过嘴来吻我。
    我又闻到了那股锅巴咖啡味儿。
    我站起身说:“回去吧。”
    她惊讶万分地望着我。月亮从云层后面钻出来,我看见了她眼里闪烁着亮晶晶的泪花。湖面上拂来凉爽的风,白色的没有背带地时髦胸罩在她的手里轻轻飘荡。
    我不知道我是否有点可怜她。可是你知道我这个有嗅臭癖的家伙,一闻到那股锅巴咖啡味儿就恶心。我怕我把刚才死命咽下的六两凉面呕吐在她漂亮的杏黄的太阳裙上。

十  秘诀

    我的案头齐齐地叠排着四十八只《蝙蝠》。你知道每一只翅膀上都佩有《天上文学》的亲切评语。自从第四十八只《蝙蝠》飞回来后,我心底深处又如以往不停不歇地响起那种深沉至极的催促:快快快快快快快快..
    我眼瞪瞪地望着生命在恍恍惚惚地日月更替中蹑手蹑脚地溜走。焦虑急迫烦躁惴惴不安犹如鬼魂附体, 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 你知道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想起我的《蝙蝠》 , 仿佛我的《蝙蝠》能够堵住生命逃遁的洞口。我想我是该动手修改我的《蝙蝠》了。我不停地翻看以往一只只《蝙蝠》翅上佩戴的评语:太魔幻、太现实、太晦涩、太哲理、太食古、太食洋、太荒诞、太平淡、太离奇、太单一、太复杂、太空灵、太意象、太诗化、太杂烩..我绞尽脑汁想在这密密麻麻横七竖八的艺术戒律的天罗地网中寻求一丝缝隙,你知道我脑袋太大,自古以来钻空子不是脑袋所长。
    我默默地抬起头来向窗外望去。
    夜空黑乌乌的,不见一丝星光。只有蝙蝠,在窗外昏黄的灯影里,不知疲倦地划来划去。留下一道道兽不象兽鸟不象鸟的臊味。我的心莫名地空寂起来。人毕竟不是蝙蝠。人有思想,会追求会奋斗,自然也会动摇会妥协会绝望。这四十八只《蝙蝠》已经耗尽了了的智力和心血。我知道我的智力和心血永远战胜不了《天上文学》无穷无尽的“太XX了”。我知道《天上文学》永远不会给我的《蝙蝠》印成铅字,以便让后人作出公正评价。这不是他们的错。谁让我这个无名小卒偏执狂一样地沉迷于所谓的纯文学里呢!
    老福早就开导过我这颗冥顽不灵的大脑瓜了。
    前几天老福到鸟巢来看望我,他又翘翘拇指说:“全中国纯文学作家的读者加起来还没我一人的读者多。不信你五湖四海跑跑去。哪个地摊上没有我的小说。”国家规定小说的最高稿酬是千字十五元。老福能拿到千字五十元。你别以为出版单位会是傻瓜。国家赚大头,集体留中头,个人得小头。那些个留中头的出版单位都盖了洋房买了汽车鼓了腰包财大气粗。至于老福,南京街头巷尾流传着一个笑话。说一位作家为了战胜一位特异功能,说自己有一万二千七百四十二元存款,问对不对。特异功能笑笑说:对,那是抽屉里的;另外床底下的破鞋子里有两万七千,另外抽水马桶蓄水箱里有个小瓶,瓶里存折三万八千七百元;另外老婆卫生带里还有一张存折五万三千六百四十二元零六分。说得作家脸象石灰一样白。你知道这位作家就是老福。这故事自然是杜撰的。可老福有个十万八万存款你不可不信。老福书架上已有十一本书。据说还有正在付印的五本排字的三本和手头尚未脱稿的七本。这几日老福正雄纠纠气昂昂地打报告加入中国作协。据他说已经帮助中国作协拉了十几万元的赞助,领个会员证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他还亲切地拍拍我的肩头说:“叫声老师我传你个秘诀。”我记得前几年他常常拿着文理不通的东西到我眼前转悠,一口一个“庄老师”,叫得我耳膜发炎。看来写小说恐怕也真有捷径可走。我于是爽爽快快地张了张阔嘴:“老师!”
    老福歪着嘴极爽朗地哈哈一笑,然后竖起一根食指说:“祖传秘诀,不得外传啊!”
    我象孙子一样起誓说:“狗日的外传!”
    他点点头歪一歪嘴笑着问:“你写现代的还是古代的?”
    我想想中国从文以载道到文艺为政治服务这几千年不变的方针,又想想近几年得奖和走红的小说,说:“现代的。”
    他极神秘地把嘴凑到我耳根,用一种嗡嗡震颤的不知来自天空还是地狱的声音说:“神秘女郎于导弹发射之前死于弗洛伊德的浴缸。”
    我迷惘地望着他,大头里超量的脑细胞显然不够使用。
    他又歪歪嘴巴神秘地一笑说:“记住这口诀,慢慢领悟,潜心修为,万般变化皆出于此诀。”
    我痴痴呆呆地晃了晃脑袋。
    “咳呀,你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他笑笑说:“神秘女郎么,可以丰腴,可以苗条,可以高大健美,可以小巧玲珑,眼鼻耳口都有千百种变化,身分可以是电影演员、人体模特儿、比基尼健美女郎、外国的脱衣舞女,还有女医生、女护士、女教师、女学生、女女女都行..一种变化就是一部小说。明白么?”
    我疑惑地望着他问:“那么导弹也可以变化成潜艇、飞机、宇宙飞船、激光武器..”
    “对!对啦!”
    “那么每个女又可以分别和每种武器组合成新的..”
    “好哇好哇!大脑袋到底没有白长!”他兴奋地把我的肩膀拍得生疼,又竖起食指,“注意,弗洛伊德是味精,必不可少!”
    我的脑袋突然不听指挥地左右摇晃起来。这可不妙。这不成了与人抬杠存心让人下不了台么。我赶紧伸手摁着头顶托着下巴将脑袋上下点动,以示赞同。
    他坦然地笑笑说:“我考考你小说的三大作用。”
    我茫然地望着他。
    “认识作用、教育作用、审美作用。”他笑笑说。
    我忽然记起这三大作用是他叫我老师时从我这儿学去的。
    “人们读了我这样的小说,可以知道导弹的发射距离,可以知道男女之间的性心理文化,咦咦,这是科学技术卫生知识,干嘛大眼瞪小眼。这就叫认识作用嘛!还有,人们读了我的小说,可以提高警惕,加强法制观念,培养社会主义伟大精神文明,这就是教育作用!审美作用就更大了,惊险、离奇、情理之外意料之中..这一套你比我懂。成千上万的读者购买,全中国纯文学作家的读者加起来还没有我一人的读者多,不信你五湖四海跑跑去,哪个地摊上没有我的小说。雄辩胜于事实嘛!对了,还有女性的人体美的描写,也有很高的审美价值。你知道男人没有不好色的..”
    “古代呢?”我吓了一跳。我的嘴缝里溜出了一丝讥嘲。
    “嗬,你还野心不小呢。不过也是,看看你这鸟巢。真正的鸟巢。活丑。人活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滋味。还搞什么纯文学呢!没人给你刊用,用了也没人看。狗屁不值,狗屎一堆。我那儿可是电气化了。电视、电扇、电冰箱、电热毯、电饭锅、电灯、电线、电空调..”
    “什么叫电空调?”
    “啊啊,就是空调。咦,你到现在还没弄一只煤炉?”
    “啊,我没房子只能是集体户口,集体户口就没煤球供应。没煤球供应就可以省下买煤炉的钱。”
    “啊呀呀,你早点说,我那煤气罐就送给你了!你看你看,现在让我们头儿的儿子拿去了。真是的。你啊你啊,啧啧啧,好吧好吧,看在多年师生的份上,我把古代的也传了你吧!”
    我的阔嘴突然不听指挥地张开来说:“尼姑思嫁和尚荒淫少林武当域外番僧十八般武艺你死我活末了高僧老道点悟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大团圆完婚完戏哦还有味精万恶淫字首登徒子好色柳下惠坐怀不乱。”
    他突然疯子一样瞪大了眼睛望我,嘴里咦咦咦咦地响个不停。好象太阳从西下山后又从西边升起来了。
    “癞哈蟆登堂屎壳螂上宴席真他妈的脸都不要了!”
    我不记得这话说没说出嘴。我只记得他钻出鸟巢时,脸象一只倒挂的紫茄子。
    一只蝙蝠从窗口掠进屋撞着电线,噗地一声落在那叠《蝙蝠》上。灯泡跳起舞来,屋里大大小小的黑影子晃晃悠悠躲躲闪闪。我眼花缭乱。我望着四十八只《蝙蝠》上的第四十九只蝙蝠,忽然觉得自己同他有点儿类似。蝙蝠虽有超声波,可遇上古里古怪曲里拐弯的电线,也就屁用没有。我看看我辛辛苦苦上千个夜晚孵化出来的狗屁不值狗屎一堆的四十只《蝙蝠》,忽然哈哈哈哈大笑不止。
    门外平台上的老狗,也汪汪汪汪地狂叫起来。不知是夜半三更我这莫名其妙的笑声惊骇了它;还是它的狗类的利比多半夜骤增,冲着数十里路内的母狗调情。
    我忽然有有灵感地想起,远古里人从海里爬出来的时候,一定有点狗模狗样。

十一  公案

    我怔怔地望着窗外黑幽幽的浩渺星空,怔怔地听着手表嚓嚓嚓向前疾奔。我恍惚觉得我的生命就如一列无形的列车,正在快快快快快快快的响声中,飞速地由光明开往永久的黑暗。车上有无数辉煌灿烂的东西。诸如古今中外的书籍:哲学的、文学的、民俗学的、社会学的;诸如围棋足球体操游泳;诸如螃蟹大虾红烧猪肘;诸如写小说写诗歌;诸如遐想幻觉和梦境..你得有无穷无尽的时间才能逐一享受。然而列车正快快快快地飞速疾驶着,随时都有可能钻进永久黑暗的隧道,永远不能回头,永远见不到一丝光亮,永远不能感知任何事物..想起这些,我无法不感到茫然惶惑和恐惧。我不知道别人脑子里是怎么思考这个问题的。或许有些人一生一世根本就不会闪现这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之光..
    汪汪汪!汪汪汪!房东的那条老狗,突然以它那兴奋无比的吠声,打断了我杞人忧天的遐思。
    房东豢养了一条老狗两条小狗,用以保卫四十九头肥猪。我每天下班回家,小狗便扑上来摇头甩尾胡乱亲昵,哈拉子弄我一裤脚管。老狗则整天叭在那里,院门一响便漫不经心地撩起眼皮□上一眼,又无动于衷地将眼皮耷拉下来。差不多平均每分钟就张开嘴巴打个哈欠。只是每天夜里便兴奋无比,窜到屋顶平台上来,慷慨激昂地冲着数十里路内的所有的母狗狂吠乱吼。临天亮时留几大条失望的狗屎在我门口,下楼继续耷拉眼皮,练什么功修什么道。猪们则整日间因饥饿因住房拥挤,发出忧伤的哀嚎或悲愤的嘶叫。猪粪的肥沃之气犹如雾霭一般,四季如一地屋前屋后袅袅飘摇。
    房东是个极其务实的人物。他有一辆轻便摩托,后座上一边挂一只肮脏无比的大桶,每天黄昏去市里的大小饭店拖猪食。威风凛凛地在大街小巷穿梭飞行。有一回我骑“努辛难得”经过太平门,看见几十个人围着什么看热闹。这太平门是车祸高发地段。我亲眼就看见轧倒过两人。一回是个已经没了脑袋的男人,躺在路边人行道人,草席盖住了身子。一回是个女的,躺在前轮后面后轮前面的车肚里哇哇大哭。据说要求扩建道路的人民来信已经累计数千,上面尚在极其认真负责地进行研究。我正要从人堆边经过,忽然发现2这堆人不象以往那么强憋住激动与亢奋摇头晃脑,而是干脆张开嘴巴哈哈哈哈大笑不止。我一肚子闷纳,又犯了鲁迅贬斥过的中国人吐一口痰围一群人观看的陋习,奋勇地挤进人堆。原来是一辆摩托车睡在地上,呕吐物似的馊饭馊菜铺满了半条街。房东正叭在地上,拼命地飞快地将那些臭气熏天的宝贝捧进桶里。有一个裙子上溅了不少污物的少妇在一边骂骂咧咧,还不时抬脚在房东高撅的屁股上留下一个个高跟皮鞋的印子。房东无动于衷。房东是极讲究实际的。他每月房租收入贰佰参拾伍元。三两个月卖批猪又能得好几千元。只是不知为什么,家里吃的穿的十分寒碜。三个挺漂亮的闺女,头发黄黄,满脸菜色。老婆三天两头骂他,说他把钱塞狗洞里去了。房东是百骂决不回嘴。我只听说文革中资本家把金条和美钞缝在枕头里,地主把铜钱和变天帐埋在坟堆里。狗洞里藏钱真是闻所未闻的怪事。我有回好奇地往狗洞里看看,不曾看见一点钞票的光彩。
    有天我问房东:“你活得有意思么?”
    房东摸摸那条老狗的头说:“这狗原先是条警犬。”
    又一天我问房东:“你想到过死么?”
    房东看看那嘁嗄嘈嘈拱食的猪说:“抢什么,有你们吃的啦。”
    这不能不使我想起那个有名的禅宗公案:一个和尚问马祖禅师:什么是佛祖西来意?禅师一脚将和尚踢倒在地。和尚从地上爬起,拍着手,从内心大笑出来说:“也大奇,也大奇,百千三味,无量妙义,只向一毛头上,一时识得根源去。”一脚把悟性踢出来了。禅宗真是了不起的东西,就连美国作家塞林格也在他的小说前面引了一个:“我们知道两只手相拍的声音,但一只手相拍的声音是怎样的呢?”房东是有点禅劲儿,似乎还有点尼采超人意志什么的。要不是房东一再声明他屁字不识,我真疑惑他是一个隐居紫金山麓的大禅师大哲学家呢。可惜我这个人一点悟性也没有,一天到晚用逻辑用理性,分析思考世间的万物关系,总也弄不出个头绪。我知道这无穷无尽的胡思乱想,除了一步一步把我往精神病院运送,绝对没有什么别的益处。
    我抬起头望望窗外黑幽幽的夜空,真希望突然有只蝙蝠懵头懵脑飞进来,撞撞我这颗冥顽不灵的大脑袋。或许那瞬间,悟性就会产生。蝙蝠依旧在窗外自由地翱翔,我脑子里依旧昏昏沉沉,我低下头用大脑门撞击书桌。你知道有时候这法子能让人清醒清醒。我撞了二十七下的时候,身后哗啦啦一响。我回头看看,是我上班用的皮包,被我的屁股从床沿拱到了地上。这使想起我还活在世上,还在当编辑拿社里的工资填肚子。我弯下腰拾起那包,从包里取出一沓信件。又从茶杯里倒出些凉水,湿湿火烧火燎的额头,开始看信。
    庄有相:
    你是个什么东西!
    早就听人把你说成一条魔鬼!今天让你看看我的小说《棋道》。你若胆敢回信,我就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浙江丽水吴家岙山人方生方死
    我不知道方生方死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我庄有相是什么东西。庄字是我祖祖辈辈传下的姓氏。有相两字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奇怪我活了三十年竟没想过自己名字的意思。我活得也够有点荒唐了。
    我伸手从案头取过词典。居然没有有相二字。有相,有相,有漂亮的相貌?还是有出将入相的天福?我双手托住下巴,苦苦搜索着大脑皱折中往事的泡沫。我朦朦胧胧地想起,妈妈说过,这名字是外公取的。外公信佛一生,文革中孤伶伶地死于老家南通。我急急忙忙取过宗教词典:
    有相:相,指现象的相状和性质。《大日经疏》:“可见可现之法,即为有相。凡有相者,皆是虚妄。”
    这使我想起还有个无相,于是赶紧又查词典:
    无相:摆脱世俗这有相认识所得之真如实相。《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我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跑马似的一阵激动,有无穷无尽的话从心里往外奔涌,于是慌忙拿起笔来:
    方生方死山人:
    您好!凡有相者,皆是虚妄!
    你问我是个什么东西。我想我差不多也就是个虚妄的东西。你一定以为我故弄虚玄。其实不是。我活到三十岁,现在是越活越糊涂。什么都不知道。不瞒你说,十几年前,我们全家下放到电影《蚕花姑娘》的地方(附近的集镇就是《林家铺子》)。那地方在电影里真是小桥流水,杨柳轻扬,实际上麻疯病、丝虫病、蛲虫病、钩虫病、肝炎、脑炎泛滥成灾。哦,对不起我走神了。我正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一年妹妹为我们家每个人画了一张图,图上的外婆是个馋嘴的狐狸,眼睛不看桌上一盘带鱼,嘴里不停地客气:我不吃我不吃我不吃。外婆最喜欢妹妹,妹妹对外婆也了如指掌。全家下放时,外婆没法不馋。你今年若是已有二三十岁,我想你会知道其中原由。你若满二十,你试着三五个月不吃荤菜也就明白。妹妹还画了一个大头,大头的阔嘴里吐出一句话来:我什么都知道。家里男男女女都笑。妹妹说是褒义,我也觉得当然是褒义。因为那时候妹妹还没对我说出“哥哥,我小时候以为你什么都能干--”那句骇世惊俗的名言。你知道那时候我确确实实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可是现在我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我怀疑我的脑子出了毛病。我去医院里做过几次脑电图。每次医生都说很正常,还用一种古里古怪的眼光看我。我觉得医生们在搞一个巨大的阴谋,这个阴谋涉及到我周围几十个熟人和半熟人。我觉得他们都在耍弄我。耍弄我你明白么?就象给我装一个高翘着的尾巴,让我满街乱爬,让人哈哈哈哈笑痛肚皮。
    我小时候确实什么都知道。那时候我最喜欢问好人坏人好事坏事,爸爸妈妈每问必答。我知道坐公共汽车要让老人和妇女。我知道穿衣服要整洁要干净。我知道拣到东西要交给警察叔叔。我知道人活着要努力奋进有所作为。我什么都知道。那时候我一听见“学习雷锋好榜样”那首歌,就激动得热泪盈眶。记得看完电影《雷锋》,我哭着不肯走路。老师先用手绢替我擦泪,后来又表扬我,我越发的号啕大哭。我喜欢雷锋和王大力。后来是老师抱我回家的。我记得老师有许多眼泪落在我的手背上。那以后我每天都提前上学,扫地擦黑板抹桌子。每天放学我都绕道走很多路,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不拣到一分钱或一颗螺丝钉就不回家。当然,一颗身首异处的图钉也行。星期天妈妈给我两毛钱零花钱。我就到离我家不远的2路车起点站,抢先占一个位子,等位子都满以后,我就主动主过一个抱孩子的阿姨或老爷爷老奶奶,让他们坐。他们总是高兴地摸着我的头夸我。我笑着引用雷锋叔叔的金言:“这是我应该做的。”这一天我便快乐无比。
    后来不知怎么雷锋就从生活中消失了。
    后来我做了好事引用雷锋叔叔这句名言时,人都哈哈大笑,好象我挺幽默。
    我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个星期天早晨,我在校花园里学外语,喇叭里忽然响起了“学习雷锋好样样”的歌声。我象见到了久别的亲人,热泪满脸滚动。我放下外语书直奔教室,又干起了二十多年前天天干的活计。同学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我冲大伙笑笑。不一会大伙又都跟着干了起来。黑板擦不够,一位女生居然掏出了自己的手绢。还有两位抢不到笤帚的男生,用鞋子扫地。那上午有七位同学问我,是不是支部要发展党员。我说我不知道。他们都疑疑惑惑看我。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问我这个问题,我又不是党员和班干部。教室打扫干净后,我发现黑板上有几道粘乎乎的东西,我用手抠了很久,才忽然想起那位女生这几天感冒,上课时老是嗤嗤地擤鼻涕。
    后来我又想起辅导员的爱人久病在床,就去她家帮着拖地板擦窗子。我们辅导员是北京市模范辅导员,系里常常表扬她只顾工作不顾爱人。辅导员问我有什么事。我一边干一边笑一边说没事。她一边谢,一边用疑惑的眼光看我,一边不停地追问我究竟有什么事需要她帮助解决。我一再说确确实实没什么事。后来她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唱着“学习雷锋”回来,将书包往床上一扔,说:“妈妈,雷锋大还是师长大?”
    妈妈说:“师长大。”
    “雷锋大还是团长大?”
    “团长大。”
    “雷锋大还是营长..”
    “雷锋是班长,比排长还小。”
    “那有什么学习的!不学了!当班子一个月的钱还不够擦屁股!”
    “章章!雷锋是一定要学的!”
    “为什么?”
    “雷锋好。”
    “雷锋好,为什么不封个大官给他当当?让他拿大工资,住大房子?”
    “雷锋存了钱都支援灾区,做好事也不告诉人,组织上还没知道,他就牺牲了。”
    “傻帽儿一个!不学不学!”
    “章章!是毛主席号召大家向雷锋同志学习的。”
    “毛主席是谁?”
    “毛主席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
    “老师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我慌忙告辞出门。我听得辅导员在屋里说:“好章章,下回不许当着外人胡说八道。”
    我辛苦了一天,失魂落魄地回到早晨学外语的长椅上。我发现我忘在那儿的外语书和一支金笔不翼而飞了。
    我记得就是那时候起,我的脑子开始出毛病了。
    我觉得自己象是忽然置身于一个无逻辑无理性无规律的梦幻世界。我这个人和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这世界象是金庸小说《笑傲江湖》里东方不败的那种怪异武功,进退上下全然摸不着头脑。比如说我案头有一本字字珠玑句句金亮的名人名言台历。那上面说“所有坚韧不拔的努力迟早会取得报酬的”,但现实是,我当编辑几年,老老实实“俯首甘为作家牛”,心甘情愿为他人作嫁衣裳,侍候了数千人次作家,编出了十七篇转载和引起评论的小说,其中有三篇得了全国奖,如今过着什么生活你已知道。而那些利用刊物交换发稿的人,票子、房子、车子、女子,起码也是“四子登科”。这显然是很恶毒地打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辩证唯物论一记耳光。这个该死的问题象毒虫一样啮咬着我的大脑,弄得我神魂颠倒,腮帮子也象挨了耳光一样肿了起来。我不得不走进医院坐在医生面前,可医生给了我几片止痛片就叫我滚蛋。又比如说这些年“先锋文学”“新潮文学”“通俗文学”“严肃文学”“粗俗文学”各类名词泛滥于各报各刊。报纸上肯定“纯文学”“通俗文学”,批评“粗俗文学”。可我辛辛苦苦搞出来的纯文学的《蝙蝠》回回逃不了当关一棒的下场。我有回对连出几年粗俗文学的六编室主任说:“你们去年赚了四百万,为什么不能拿出几万元来出几本好书呢。”那主任说:“你说什么是好书?你说的好书没人买。你说的坏书人民抢着买。我不知道是你对还是人民对,我只知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主任的话没说完。我就转身去医院了。我把经过说了,医生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我要求做脑电图,医生不肯。我狠狠地同他吵了一架。
    我第三次进医院要求查脑子是在四年前的冬天。我和小初陈元姚革李哲五人挤在间十多平方的简易小屋里。我们天天拖着清水鼻涕去找办公室主任,要求暂时借住社里那栋空着的新住宅楼。新住宅楼盖好三个多月了。大家都催着分房。社长说目前正在整党,整完党大大提高了思想觉悟再分房。那就不会象以前那么拍桌子吵架你死我活了。我们并无占房的胆子,只想借住些时日,熬过该死的寒冬。因为整党结束,当是春暖融融花香万里的时节,露宿也不会受寒发热头痛。办公室的秃头主任人挺和蔼,每天哈哈一笑说:“你们这些小家伙呀,真是太娇生惯养啦!我们革命的时候,还睡雪地里呢!”
    我说:“时代不同了,人民翻身作主人了!”
    他愣了愣,又哈哈大笑:“你们这些胎毛未褪的学生娃也算主人?”
    我说:“我二十六岁了,已经发育成熟。”
    他望望阴沉沉的天空,沉思了一阵说:“我二十岁就当营长了,带二十几号人,你们啊你们。”
    每天这么缠一阵,我们便忘了前来的目的。说真的我们并不恨这秃头,他人挺和蔼,而且借房的问题他一个人也作不了主。他已经七次答应我们向上反映反映了。腊八夜又是一场大雪。西北风呼呼地狂吼着。早晨气温降到零下十一度。你知道南京没有烤火,屋里滴水成冰。一清早我们就被砰砰砰的敲门声惊醒。小初裹着被子晃荡着两根麻杆似的光腿打开了门。
    “起来!起来!鸡都叫了,还不起来!你们这些懒骨头!”
    这是《半夜鸡叫》里周扒皮的语言。我们相互对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天下真有这种趣事。
    “起来搬家搬家,搬家了!”
    我们大笑着的嘴合不拢来。叫化子困梦里做皇帝就是我们那时的尊容。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大一小两把钥匙,说:“大的是门锁,小的是黄鱼车的。黄鱼车给你们拉来了。”
    我说:“走,看看房子去。”
    “不用看了。”他的脸绷紧了,有点儿令人生寒,“现在就搬。九点以前一定要给我搬完!”
    小初看看那把硕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钥匙说:“钥匙错了。”
    “没错。”
    “几楼?”
    “二楼。”
    “几单元?”
    “没单元。新华印刷厂一车间楼上。”
    “不是新住宅楼?”
    “不是。”
    姚革说:“地方好象是个堆水泥的仓库。”
    “水泥不多了。住得下,战争年代能住一个连的兵。”
    我想起那是个铁皮墙石棉瓦顶的棚子。我说:“那怎么住人啊。”
    “死不了。”他说。
    我忽然发现他绷紧的油光光脸皮里有笑意躲躲闪闪。我心头一喜:这家伙一定在和我们开玩笑。于是也把脸一绷,说:“不搬了。”
    “不搬也得搬!”
    “不搬就不搬!”
    “说搬非得搬!社党组决定的。党的话你听不听!”
    这时候我发现他眼睛深处闪出几星当年消灭不知是日本鬼子、中国鬼子还是美国鬼子时的火光来。我的脸绷不住了,软下来说:“我们收回搬房要求行么?”
    他说:“不相干。七编室老李屋子要坍了,得搬这儿来。”
    “让他搬仓库去。”李哲忍不住开口了。李哲是落难公子。他爸爸离休前是军区的一位军级干部。他自己北京大学毕业时考研究生考了第一没有录取。据说是辅导员使了个绊子。我曾疑惑是我那个辅导员调到他们北大去了。你知道我毕业时,辅导员长途电话追到省人事局,说“此人一门心思写小说学习成绩平平小说也没能发表几篇不适合当大学老师”。于是我的名字就从苏州大学名册上勾去,转业去搞职工教育。李哲到底出身名门有一股将相之气,分到时出版社后全副精力准备再考。上班下班走路吃饭手上都捧着专业书本。 他们少儿室的领导一再拱手, 巴不得他早日远走高飞(前几天我得到信息,李哲已是博士生了)。
    秃头主任对李哲向来有点刮目。人说离了休的老虎不吃人,这正证明秃头主任不势利。他看看李哲,松了松脸说:“人家是中年知识分子。要讲政策。一家子有老有小..”
    你别看我们这帮人匪里匪气,却历来怕担上欺老下欺小的恶名,于是不约而同地心一软。我们象一批残兵败将,拖拖拉拉地向仓库进发。仓库盖在车间的平顶上。上下都经由屋外一个铁梯。屋内一地的冰雪,戴眼镜的陈元才进门就哧溜了一跤。不滑的地方是散落的水泥,一脚踩上去灰尘弥漫。头顶上有一溜一溜的苍白天空,铁皮和石棉瓦的缝里,冷风呼呼地游转。
    秃头主任上下看看,牙缝里嗤嗤两响,说:“每人到我那儿借两床被子。”
    垫两条盖三条过了一夜。五个人一齐感冒发烧。五只鼻子下面,龙灯会似的十条青龙忽长忽短。
    秃头主任见了哈哈一笑说:“被子有的是,每人再发两条。”
    我说:“盖十条脑袋也在被外呀。”
    “戴着帽子睡。”秃头主任又是哈哈一笑。
    这天午,社长作整党报告,要求党内外全体人员参加。我一上午浑身火烧火燎,不知道是发烧还是激动。因为社长一再说:共产党员是先锋模范,是人民的公仆人民的勤务员,共产党员吃苦在先享乐在后。又举例XXX副社长,可以享受七十平米,现在只住六十八平米。XXX副书记,应该居住六十平米,现在只住五十九平米半。那时候我忽然想起书上电影里屡见不鲜的老革命让房让车的情景,我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说:“哪位丝--党员干部丝--帮帮忙,瓤(让)给我们五个能丝--十平米或八平米,瓤(让)我们混过这个汗牛(寒流)丝--”你知道我不是故意嘟嘟囔囔含混不清,我发着烧鼻子不能气而且条鼻涕不停不歇地捣蛋。
    那时候身后有好几只手拽我大衣,七八张嘴大声责备:“怎么能这么说!”“怎么能这么说!”“太不象话了!”“太不象话了!”好象我犯了什么大罪似的。主编的脸也阴沉沉的。我中午就去了医院。医生不肯给我做脑电图,硬让我去内科看病。我反复向他解释:学医的姚革告诉过我,联合国卫生组织也治不了病毒。病毒性肝炎,病毒性艾滋病,还有我这种病毒性感冒。我伤风感冒从不看病。我一定要检查我的脑子。我坚决不上医生您避重就轻的当。
    方生方死山人同志,你给我写了几十字,问我是个什么东西。我扬扬洒洒写了几千字,我想你看了之后肯定还是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这样,我想我这封信寄给您也就有点浪费邮票了。再说这封信说了点真话,我怕落到什么人手中。您知道我们出版社拆他人信件的自由在全世界也是数一数二的。我们编辑部有个喜欢闻手指的老兄,有回写信给同学,说社领导保守什么的。那信不知怎么就展开在社领导眼前了。天地良心,社领导人不错,绝对没有打击报复。可全社上下,所有的眼光和嘴巴,弄得那位老兄背脊骨凉飕飕了几年。我的信也经常有人好心地拆看。我想您是一位隐居深山的山人,邮递员那类凡夫俗子一定无缘与您想见,于是我的信就会一退退到社领导那里。您或许会说可以寄挂号信。挂号信就能保险了么?五年前我曾挂号寄给妹妹一套外国文学丛书,她至今尚未收到。再说我这封信还没写完,尚有爱情,人生,性格什么的东西都没写,你根本无法全面了解我是个什么东西。今天已经很晚了,我的表虽然停了,门外那条发情的老狗嗓子已经嘶哑,狗屎一定留了不少。我明天还得上班,还有大量的群众来稿和您这样的名士的信件没看没回复,他们你们一定都等急了..
    啊呀,那条老狗好象蹑手蹑脚下楼了..

十二  疯症

    人都蜗牛一样散散拉拉地叭在一屋了。人脸都是红朴朴的,大眼小眼兴奋地闪烁着转动着。有八个鼻孔忽大忽小,浓浓的白烟气势不凡地腾跃变幻。有近十张嘴开开合合,青蛙一般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这声音听起来有点象我脑子里心里时时催命似的响声:快快快快快快快。
    主编终于清清嗓子,亲切地扫视了众人一圈,然后要求大家集思广益,群策群力,谈谈如何把我们《大众月刊》办成全国第一流的刊物。
    “我们已经是第一流的刊物了。”阿鸣象只骄傲的公鸡仰起了脖子。
    “现代派。现代派。”老现翘起了拇指。
    众人都笑。我们编辑部起码有六个人这么自视不低。我知道主编挺喜欢这个优点。
    “嗳嗳,我们去年百分之三十的作品被转载,加上被评论的共占发稿总数的百分之七十一点六二。XXX认为《天上文学》第一我们第二。XXX认为《月亮》和我们第一。干嘛干嘛,都是第一流作家说的。又不是我说的。XX说,我们编辑部从主编到编辑,全国最强。”编辑部上下只有阿鸣一个人熟记刊物的赫赫战果和各地著名作家的褒誉之词。
    主编笑眯了眼说:“那就更上一层楼吧。”
    众人变笑眯眼。我们这里历来如此。
    主编又说:“大家努力看看不足之处吧。”
    象是大晴天突然来了一片乌云,大家全都闭嘴赛哑。我眼前拼命地跳动出刊物中拙劣的文学,嘴巴便不听话地张开来说:“照顾稿的问题不解决,恐怕很难成为真正一流的刊物。”
    “可以排排哪一些是照顾稿嘛。”主编说。
    一阵闷雷从田野上滚滚而过,谁也不会发神经病探出头来。
    这时候娅娅在门边露了一下白皙的脸蛋,说:“王主编,宣传部刘副处长来了,找您。”
    “大家畅所欲言,有相记录一下。”主编说完匆忙走了。
    “别记了吧,万一搞起运动来。”
    “不是说不搞政治运动了么?”
    “谁能打包票,前向..”
    “主编问起来就说你让别记的。”
    “我是为大家好,真是狗咬吕洞宾。”
    “我说记归记吧,别写名字就是了。”
    我于是不写名字。
    “西北那一组散文我看在市刊上发也不够水平。”
    “那是没办法的事,在人家那里办笔会,人家忙前忙后,说好了发一级散文的嘛。”
    “那组文学青年的稿子,我说也太那个,那个..”
    “培养文学青年是我刊的己任。”
    “我看关键在本省稿上。去年本省稿发了五分之三,转载的作品只有一篇,外省稿转载了十七篇次。这比例。”
    “可人家本省作者对我们意见大着呢!”
    “我们毕竟是本省的刊物么!”
    “上回有位作家对主编说,他的稿子寄了二十多个省市自治区六十多家刊物,没一家帮他印成铅字。他说他不找《大众月刊》找谁。”
    “那倒也是,该着他了。”
    “谁让刊物办在这个省呢。”
    “不也办在地球上么,有本事写高质量的打擂台么!”
    “什么叫高质量呀。”
    “读了不让人呕吐就行。”
    “别寒碜人了。”
    “小狗说谎,上期我编那个报告文学时,真吐了。”
    “吐就吐吧。人家石里拿出五千元赞助我们呢。”
    “不拿那钱天就坍下来么。”
    “国家每年就拨两万元。现在纸张、印刷、校对、稿费全都一涨再涨。刊物涨上去又没人要。现在每本刊物赔两角,每期赔四千元,一年十二期赔四万八千元。不搞赞助怎么办?”
    “不是有文件不许卖版面么?”
    “人家厂里发神经送你钱?”
    “我看啊,动动脑筋,刊物每本涨三角也有人要。”
    我忽然张开嘴巴连珠炮似地说:“神秘女郎于导弹发射之前死于弗洛伊德的浴缸尼姑思嫁和尚荒淫少林武当域外番僧十八般武艺你死我活末了高僧老道点悟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大团圆完婚完戏哦还有味精万恶淫字首登徒子好色柳下惠坐怀不乱。”说完哈哈哈哈大笑不止。
    众人都以一种极佩服极惊讶的眼光看我,好半天才张开嘴巴跟着我笑。
    “啊哈哈哈哈。”
    “哦呵呵呵呵。”
    “喔嗬嗒嗒嗒。”
    “现代派!现代派!”
    “起码能发几十万册!”
    “对对,发行也是个问题。”
    大家都看小河。小河搞了几年发行,肚皮吃气吃得滚圆,腿肚子细得象是麻杆,这时候青着脸一声不吭。
    “那宣传部还不天天下来开会,忙着写检查吧。”
    “嗳,有的刊物就是一边发稿赚钱,一边写检查。反正精神污染那玩艺儿看不见捞不着说不清,物质文明有房子有汽车有奖金那才是实打实的。”
    “这叫唯物主义。物质第一。”
    “那不砸了招牌?”
    “咳,招牌几钱一斤?”
    “就是嘛。前向食堂里把请客吃剩的菜热热当杂烩卖,有人告到报社里。我们社领导不是说:家丑不必外扬,社里也有党组嘛。这几天正在追查告状的呢。”
    “眼下就讲究个向钱看。社里说了,新房子盖好,论功行赏。赚十万元的分大套,赚八万元的分中套,赚六万的就只好住小套了。六万以下对不起,下回请多赚。”
    我大吃一惊。四年前盼分房子,盼到最后说先解决中年知识分子。等了几年,现在又冒出这么一条。我慌忙问:“谁谁说的。”
    “社长。昨天下午你溜哪里去了?”
    溜哪里去了?溜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昨天我溜哪里去了?滑稽。我脑子里昏沉沉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四下看看,一张张慷慨激昂的脸放着红红紫紫的异彩,一张张开开合合的嘴巴,呱呱呱呱呱呱呱,听取哇声一片。
    “得了得了,其实我看坏就坏在泡班上。看看人家《钟山》和《雨花》,半班制就挺棒的,刊物不比咱们差,谁都写个十万八万字一年。稿费千字十七的话,一年一千七百元哪。”
    “就是,坐班效率太低了。”
    “不坐班,其他编辑室大眼小眼瞪着哪。”
    “你开了先例,吃不了兜着走。”
    “就是,半班的活,算全勤还是半勤,奖金恐怕就拿不到了。”
    “奖金,什么奖金,还不够买草纸的呢。”
    “是啊是啊,我看咱们还是讨论讨论现代派的特色吧。”
    “得了吧,现代派先锋派在中国没市场。”
    “你说什么是好书你说的好书没人买你说的坏书人民抢着买我不知道是你对还是人民对我只知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忽然发现是自己的嘴巴在张张合合,吃了一惊,慌忙伸手捂住。
    “张贤亮、蒋子龙、梁晓声、柯云路的读者,远远超过了我们说的‘红队黄队’的读者。”
    “我看发行量下降恐怕是办刊方针的问题。”
    “现代派作品发得是多了些。”
    “转载和引起评论和得奖的,大多不是新潮小说。”
    “我觉得我们倒真有点唐.吉诃德的派头。”
    “唐.吉诃德的读者不少。”
    “唐.吉诃德又不是现代派。”
    “那不见得,唐.吉诃德的精神与索尔.贝娄笔下的一些主人公有相通之处。”
    “相通的也不见得就是现代派呀。”
    “也不见得就不是呀。”
    “索尔.贝娄也不见得就是现代派。”
    “也不见得就不是。”
    “什么叫现代派,我看你还弄不清呢。”
    “我看你也不见得弄得清。”
    “别争了别争了,这得听听老现的。”
    老现一愣,推推眼镜:“嗳,嗳,这倒是个十三分值得研究的现代派问题。现代派。现代派。大家议议。议议。”
    “哦--”我做出很聪明很会意的样子,点点头说,“我写篇小说,然后反过来抄,从最后一个字抄到第一个字。小说的名字就叫‘派代现’,这就是现代派了。”
    “你这是死搅蛮缠。”
    “我这是活学活用。”
    “别抬杠了。其实李陀早就写过一篇文章,现代小说不等于现代派。现代派是指欧美十九世纪后期萌芽的一个文学派别..”
    “唉呀呀你别咬文嚼字好不好。你那个现代派谁不知道。我背给你听: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存在主义..”
    “对对对。”我又忍不住插进去说,“还有七大姨主义八大姑主义。我们都不知道。不过我想问问,这些流派同你们的红队黄队有什么关系?”                    
    “怎么能这么说呢!这里面有个共同倾向嘛。”                              
    “对对!共同倾向!现代派!现代派!”                                    
    “共同倾向就是既具有现代意识,又有一定的现代手法。”                    
    我摆出一脸茫然问:“什么现代意识呢?”                                  
    “咳,现代..现代意识呗。”                                            
    “我看就是反封建。”                                                    
    “好好。关汉卿、汤显祖、曹雪芹都是我国现代派文学大师。”                
    “我看进步的才能算。”                                                  
    “太好了太好了,党员作家都是现代派。”
    “现代派!现代派!”老现两只手绞麻花似地扭搅着,眼睛里现代火星忽忽闪闪。
    这时候大家忽然不作声了。我望望门口,果然是主编站在那里。主编将一张电报纸递到我手中。我看看,是那三位受黄山之邀的作家从北京发来的。统共只有五个字:已改道去芜。
    我觉得贴胸口袋里几张硬硬的车票不安地拱着我的心脏。
    主编拍拍我的肩说:“也好。也好。”
    我的心跟着那票踢踏舞似地骚动起来。
    “再辛苦一下,中午把票退了,再去和白苑洲李主任说一下,带两本杂志去,表示感谢。”主编笑笑,又亲切地拍拍我的肩,从我手中取走记录稿,说:“我看看大家的意见。”主编看了一会,回转身来,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问:“有相,这..”
    我看看那记录纸上画满了几百只青蛙,一只只都张着比身子还大的嘴巴呱呱呱呱呱呱呱兴奋地唱歌,快快快快快快快地催促。后来不知怎么那些青蛙便如魔鬼驱使一般骚动起来。那聒噪声那眼花缭乱的跳动,搅得我六神烦躁七窍冒火。
    “狗屁!都他妈狗屁!”我触电似的猛一哆嗦。我不知道这几个字怎么突然跳进了我的脑子,我不知道这话我是否说出口来。我看看四周。众人都用看见天豁然开裂、裸体女娲飘然而下时的那种震惊无比兴奋无比的眼光注视着我。
    “说了!说出口了又怎样!我早就想说了!狗屁!都他妈的狗屁!我也是狗屁!谁他妈都是狗屁!就象我那鸟巢底下的老狗小狗的狗屁!一样的狗屁!一样臭的狗屁!一个个还自以为是!自以为了不起!天下第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狗屁!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别这么一个个瞪着银元眼睛看我!你们懂得什么?我问问你们,人是个什么东西?人到这世界上来干什么?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白天什么是黑夜?什么是混沌什么是清楚?什么是思想什么是垃圾?什么是教条主义什么是左什么是右什么是机会主义?什么是人的价值什么是人的理想什么是人人欲望什么是人的本能什么是人的目标什么是人的行动什么是人的虚伪什么是人同狗的区别?吃食!屙屎!打哈欠睡觉!汪汪汪地说话!天天如此!内容一样!声调一样!姿态一样!真和那条老狗一样活得快活快活快活呐!别瞪眼你们!我也是只狗也有情欲老狗天天在屋顶上发情吼通宵我为什么就不能想女人就不能发情就不能说胡话干扰你们?我难道连条狗都不如么?狗能够咬我我不能咬狗又是为什么?这就是天理么难产你们说呀说呀说呀你们!你们不是每天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很会说么!你们只知道说说说却不知道大脑除了指挥说还可以指挥思考思考思考这是人和狗的根本区别你们啊你们!你们知道为什么我至今还没房子住么?你们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吧,是一个吹黑管的小老胖子不让楼房盖起来!
    “它永远盖不起来!
    “我永远无房住永远住鸟巢望远无法安静永远永远永远你们知道么你们!”
    “来来,快把他架医院去!”主编说。
    不不不不不不不--
    十几只手用力地扭住了我。我奋力地挣扎着,但无济于事。他们在后面把肩膀紧贴着他的肩膀,以一种训练有素的、非常熟练的、使人无法抗拒的方式紧捏住K的双手..K突然想到苍蝇在粘胶杆上拼命挣扎,直到把一只只小腿都扯掉为止。“这两位先生要把我架去谈何易。”..但是其中一位先生的双手已经扼住K的咽喉,另外一个便把屠刀深深地戳进K的心脏,而且还在里面转了两转。K那渐渐失神的眼睛仍能看到那两位先生很近地站在他的面前..“象一条狗似的!”K说,好象他人虽然死了,而这种耻辱却依然存在于人间。卡夫卡真他妈厉害!祖宗!形象生动!一针见血! 我身后七八张脸红红的, 兴奋无比,眼睛里闪烁着星光般的喜悦,鼻头上热气腾腾,阔嘴狼一样巨张着..
    我不知道今天是不是我的错。我想我如果能逃避K被戳杀的结局的话,一定去问问局外人加谬。
    可是加谬已于二十年前死于车祸。
    你知道这并不是我的错。

第二部  我戴了一只大口罩

一  愧悔梦

    尖利的绝望的声嘶力竭的猪叫声,犹如浸过辣椒水的鞭子,拼命地在我面颊上抽打,火辣辣地疼。
    如果我有本事睁天眼睛,或许能知道是醒着还是梦魇,或许能知道我在哪里。
    这杀猪似的尖叫倒是早把耳壁磨出茧子。不是杀猪。那老黄瓜汉子,一把拎起猪仔后腿,看看是男是女,不,应该说是公的还是母的。然后单腿跪着,在那猪仔的裆里或腰眼,刺个血淋淋的口子,挖出软蛋似的东西。阉猪。猪自然痛苦地叫。尖利。绝望。声嘶力竭。房东嘴里龇出十几颗黄玉米粒儿,右手摇纺车似的直轮圈子。就同他家三闺女进初中半年,终于考出一个及格时的快活模样所差无几。
    尖利的绝望的声嘶力竭的猪叫声居然不停不歇不改调门。以往的猪们有公有线有高音有中音有低声有悲怆的哭泣有愤慨的咆哮有懦弱的哀求有无可奈何的呻吟。终于听出是头正在蓬勃发育的早已剥夺了性生活权力的肉猪在叫唤。
    我无论如何总得醒来。我努力地默颂了几段努力请从今日始,功夫不负有心人之类的名言,终于正常发挥水平,睁开了我的眼睛。
    鸟巢的门半开着。夏日的灼热阳光烤炙着我的脸。屋里如蒸茏,热气混沌而朦胧。浑身汗湿了。躺在床上。意识在脑子里恍恍惚惚地跳动。怎么没去上班。怎么会在睡觉。我从哪里来。太阳从门里照进来是下午。午饭在哪里。上午早饭哪里来。昨晚。昨晚昨晚是个星夜。星星在天空晃动。狗的胆怯懦弱而又威武雄壮的狂吼,憧憧的人影。叭在一个宽厚的背上顺着奇窄的呻吟着的楼道上升。上升。有人把我送回家来。自残?我试了试腿。挺麻的。却还勉强能动弹。病了?医院?医院。象是曾有白大褂飘来忽去。
    我的心骤然一紧,飘忽游散的思绪象块压缩饼干聚拢了。
    骂了么吧了么骂了么骂了么真骂了么?我茫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屋顶,那沉甸甸的预制板象是无声无息地压了下来。
    “吱唔哇哇--吱唔哇哇--”猪死命地尖叫着。不是阉割,不是挨刀,猪还能有什么痛苦。怪事。饿了?饿了吱唔噜噜吱唔噜噜..吱唔噜噜是哀求,饿了,要吃。吱唔哇哇是痛苦是愤慨是发怒。
    人痛苦而愤慨而发怒不知是什么丑样。我。骂了么?真骂了么?涨紫了脸?唾沫四溅?血口喷人?骂了骂了么?或许根本就是个梦。噩梦?惨不忍睹的恶梦噩梦。骂同事骂领导骂人类我我我怎么--心象是被什么魔鬼的巨爪揪着撕着搓揉着挤压着,灵魂深处的痛苦血液从毛绒绒的爪缝中一滴一滴渗出--我怎么能骂崇高的无私的浩渺宇宙中独树一帜的伟大人类?!怎么能骂整日辛勤操劳并常常亲切地拍我肩膀的主编?怎么能骂向来对我刮目相待的老现怎么能骂我的好朋友阿鸣--如果没有友情,生活就不会有悦耳的和音。没有友情的社会只是一片繁华的沙漠。得不友谊的人将是终身可怜的孤独者。乐于孤独的性格不是属于人而是属于野兽--我撕毁了照亮我人生的辉煌的友谊。我将无颜再见朋友和同事,我把自己投入了一个黑暗的孤儿的没有回音的痛苦深井。我将永远呆在万丈深井里,遥望那一孔美好的蓝天白云和逍遥自在的轻风小鸟。我是一只十恶不赦在劫难逃的井底癞蛤蟆。
    眼泪顺着我眼角的皱纹,象无数条山涧小溪,痛苦地流在忱头上。忱头是妈妈重病在床时一针一针缝起来的。妈妈喜欢我,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妈妈说: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妈妈还说:利刃割肤疮又合,恶语伤人恨不休。妈妈!妈妈!妈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象个小孩子,放声痛哭起来..
    你知道人大哭一场后心里郁积的忧愁苦闷都会随着眼泪悄悄流去。我向左侧过脸,将满是泪水的左脸颊在忱头上擦擦。又向右侧过脸,将右脸颊在忱头上擦擦。温情的负疚充盈了我的心头,我默默地望着墙上那张“三剑客”的炭素铅笔素描。三年前国画院的一个朋友给我们画的。去年他去美国了,拼命地洗盘子,还在一家夜总会当过裸身招待。挣的钱已经够在国内活三辈子了。他说他挣满八辈子花的钱就回国,继续画画。他或许能折腾成个毕加索或梵高什么的。天知道。他给我们画的这幅画倒是夸张幽默颇见才气。左边丝瓜一样苗条还踮着脚伸长脖子的是小初,右边头顶半秃眉毛胡子依稀难觅浑身上下油比肉多的是老福,中间冬瓜脑袋上顶着面旗子的自然是我。旗子上“聚义沙龙”四个字大放光彩。那时候老福接连发表了三篇小说,崭露头角,刚刚从苏州刺绣厂调到编辑部来。小初出身复旦名门博古通今光彩照人。我毕业于北师大写过几篇学生腔的小说两凑凑还能腆着脸见人。三个人踌躇满志臭味相投。我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三个人象三棵青松傲然挺立在平台上凸肚仰脖慷慨悲诗,大有登鸟巢而小天下之豪气。那以后我们常常在鸟巢聚会,三个人盘腿挤在床上横说小说纵论文坛。我记得小床先后倒塌过七次。“南北两功”“女中三杰”“红黄二队”全都源出鸟巢。咖啡煮水论英雄,话说天下成名好汉,都是结帮拉派相互吹捧。几十次手拉手赌咒发誓,狗日的不学北京拉起小沙龙,狗日的不学湖南团结一致共同御外。平台上传统正义观念派的一老两小三条狗自然愤慨无比狂吠不歇。人声狗声此起彼伏相映成趣。到后半夜启明星猫在山头,自然是我们三兄弟红着眼嘶哑了嗓子败下阵来。笑一笑合吞一锅鸡蛋烂糊面,然后蚯蚓一样挤在我那小床上打盹。他们俩第次都抢着和我睡一头。不知是因为和我感情特别深还是因为我脚臭。我喜欢嗅臭但我无法和自己的臭脚睡一头。
    这时候我忍不住轻声笑起来。你知道人大哭一场后心情往往会轻松。我的两滩眼泪已在后脑勺的枕头上连成一片。你没法想象这时候我是多么希望他们突然光临我的鸟巢。就象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仰天祷告时,盼望天空豁然开裂,主在一个金色的光圈中望着你说:我忠顺的孩子啊,我不得不来看你啦。我想我不是什么虔诚忠顺的孩子,也不曾信仰过基督。我加入少先队和共青团时举着拳头宣誓的是共产主义。共产主义是讲究团结友爱共同幸福共同富裕的。现在搞改革,讲究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绝对没说过一部分人先幸福起来。至于有的人认为富裕就是幸福,那不是我的错。我想幸福这是概念是物质精神缺一不可的。当然猪啊狗啊蝙蝠啊可以例外。至于团结友爱相互关心相互帮助却是不可能一部分人先怎么起来的。所以我迫切地期望着我的朋友们同事们都如主一样出现在我鸟巢开着的门那里的太阳光圈里。
    我将充满期望的目光转向门边。
    俗话说心诚则灵。耀眼的阳光里果然升腾起一个人来。痴痴呆呆地望着我不作声。我揉揉眼定睛看看,原来是楼下的房东。
    房东说:“还睡。再睡收猪的就来了。”
    我说病了。他伸出手摸摸我的额头。他的手上有一股挺好闻的猪圈味儿。我赶紧用力吸了吸鼻子。
    房东用手笃笃地敲自己的脑门,说:“脑子病。你们这些读书人,撑得慌。”
    撑得慌。我就是因为撑得慌才骂人的么。沉甸甸的阴郁情绪莫名其妙地笼罩了我的心,我突然觉得我又想哭。一个男人当着另一个男人的面哭太壮观了。我没有那股子英雄气魄,就死劲咬咬牙说:“有一头猪叫个不停。”
    房东说:“咬掉了一个耳朵。”
    我的心一揪,摸摸自己的大招风耳,还在。我问:“抢食吃?”
    房东摇摇头。
    我看看针一样插在床前极小空处的房的东,又问:“猪住得太挤?”
    房东摇摇头。
    “那么,是猪的工资..”我发现我又有点昏头,用劲拧了一把自己的耳朵,问:“为啥叫呢?”
    房东说:“疼呗。”又说:“有个小娃上厕所看见了一只耳朵。”
    “猪耳朵?”
    “人耳朵。”
    我吓一跳,瞪着房东不作声。
    房东咧嘴笑笑说:“一个男的把自家老婆弄死了。弄成几段丢在茅坑里。”
    我看看房东,房东那两只大招风耳朵也在。我皱皱眉问:“那刚才是人叫?”
    “猪叫。”
    “谁咬掉了耳朵?”
    “猪。”
    “茅坑里呢?”
    “人耳朵。”房东龇出满嘴黄牙笑了,“你们读书人怎么越读越糊涂呀。”
    我认真想了一会,说:“是的。”
    房东突然一拍脑门子说:“看我也糊涂了。”说完,把一封信塞到我手里。
    信封上有我的名字,下面落款处是我们主编的姓。我接过信拆了开来。
    你生病了,我和编辑部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你的病情。望你静心养病,争取早日康复。
    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出来,我抬起头看看,房东正咧着嘴嘻嘻地冲我笑。
    “我,我,我..”我哽咽着说不出话,于是又低头看信:
    明天编辑部继续讨论如何办成第一流刊物的方法,你若身体康复,请于上午八时
准时到达。
    再次表示深切的慰问!祝你早日康复!
                                    王英
                                    七月二十八日
    我淌着眼泪奋力往起爬。可惜胳膊象棉花棍狼根本无法支撑身体。
    房东说:“你要什么,我给你拿。”
    我说:“上班。”
    房东瞪圆眼睛看我,象是看着一只单独的人耳朵或猪耳朵。
    我说:“士为知已..”
    “吱唔哇哇--吱唔哇哇--”猪又尖利地嘶叫起来。房东脸一苦,慌慌地下楼去了。
    我脑子里晕乎乎的,肚皮贴阒脊梁,浑身上下象是抽光了筋吸尽了血。我莫非就饿死在这张床上。我得起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可是眼皮沉重得象是通向地狱的两扇石门,无声无息不可抗拒地关闭了。我或许是该下地狱。是该下地狱的。古人说施之桃李,报之琼瑶。我呢。我呢。主编和同志们对我这么亲切这么友好这么关怀这么体贴我却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反目为仇视友为敌我算什么人什么人什么人什么人什么人..
    我正陷在无法自拔的痛苦深渊里,我们出版总社的秃头主任来看我了。
    我鼻子一酸,说:“谢,谢..”
    他哈哈一笑:“哈哈,好嘛,好嘛,消极抵抗嘛。”
    不,不不,我我发烧..我居然发不出声音,我疑惑我陷入了一种我经常陷入的迷糊朦胧的半睡眠状态。我奋力地想睁开眼睛。
    “你不是写过入党报告么。你这种态度可以入党。可以入党。可以入党。哈哈。”
    我我我..嗓子里干极了,象在沙漠上度过了几个昼夜滴水未进。眼睛还是无法睁开。我明白我又坠入了梦魇。我得醒。我得醒。一定得醒。
    “很好,很好,假病,哈哈。”
    “好哇,好哇,红卫兵的劲头。”
    “你这么一来,组织上就怕你了。”
    “组织上怎么斗得过你红卫兵呢。”
    “了不起,了不起,你造反有理啊。哈哈。”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终于睁开了眼睛。什么人也没有。果然是令人恐怖惊骇的白日梦魇。我满头满胸口的汗珠。我伸手捞过枕巾擦了擦。是梦么。梦。可似乎又是听过的经历过的体味过的。脑子里昏沉沉的。象团浆糊。你能让浆糊回忆思考什么问题么?
    夕阳从玄武湖上空斜斜地照在我身上。热烘烘的已不象先前那么灼人。眼皮又往下耷拉。昏昏欲睡。不能睡。不能睡。太可怕了。太恐怖了。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可我的梦从来没有达成什么。除了恐怕还是恐怖。除了惊骇还是惊骇。我不知道是弗洛伊德错了,还是我的梦错了。我惶惑而费力地奋力睁眼。我得起床。我得去吃一点东西。明天无论如何得上班了。我应该直面人生。我不能长久地沉溺在这荒唐荒谬荒诞的梦幻般的意识中。咳,我怎么会糊涂到随便开口骂人的地步呢!这在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第一次。第一次。大家或许会谅解的。宽容大度是人的美德。他人即是美德。可萨特说他人即地狱。叔本华说人类社会是人与人之间互相竞争、彼此吞食以苟延残喘的场所。憎恶、仇恨、暴力、罪恶充斥和横得于这个世界,个体的生存时时受到攻击和威胁,时时面临毁灭的危险..天哪!我又糊涂了,又陷入了混乱的撑得慌的思维中去了。我得起来,起来,吃点东西去。吃点东西。一定得吃。干嘛偏偏让我早死?不。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干。我还有我那个“快快快”。我还有我的《蝙蝠》。我好歹得吃一点。吃一点营养价值高的。吃一点可口的。我忽然想起了老广东的三鲜馄饨。三鲜馄饨。人都喜欢吃三鲜馄饨。现在有各种各样的三鲜馄饨。猪肉青菜黄瓜。猪肉茭瓜韭菜。肥肉瘦肉猪油。我有回在一家馄饨店里吃三鲜馄饨,吃不到一点荤腥。一问,店老板两只金鱼眼珠子往外一跃:“菜叶菜梗菜根不是三鲜?”你无法说不是。这老广东的三鲜馄饨,尽管二毛五分一个跟斗翻到五毛,馅少了一些,味道差了一些,但猪肉虾米海参倒还货真价实。我这两天沾铁饭碗的光,白拿钞票,干脆破费一些,去老广东吃两碗三鲜馄饨。
    原先破烂不堪的老广东如今也霓虹灯红红绿绿地招摇起来。我忽然发现编辑部的同事们热热闹闹地围了一桌。桌上是丰盛的美味佳肴。我奇怪怎么糊里糊涂走到楼上来了。
    主编站了起来,满脸是笑地说:“我们正等着你呢。”
    我看看大伙果然开始慌慌忙忙往一边挤,努力腾出一个空位。
    老现说:“大家说你吃不上又得发火了。”
    我再三声明我从没为吃饭发过火。我请主编作证。
    主编宽厚地笑了:“只要是为了工作,我们不会计较。人还能没点毛病?”
    “就是嘛,你看老福,以前见了谁都叫老师,现在鼻孔朝天。”
    “人家鸟枪换炮了。”
    “别瞎说了。老福是有相的好朋友。”
    “聚义沙龙。嘻嘻。”
    众人都望我。我心里挺感动,慌慌忙忙问:“是是是么?”
    “你不是帮他改小说,帮他往外推荐作品的嘛?”
    我忽然疑惑人在谴责我出卖廉价劳力和良心。我帮老福推荐作品的时候确实言过其实。我说:“那那是..”
    “有相捞了不少吧?”
    我又疑惑人在谴责我收取贿赂。我说:“没没没有..”
    “我证明,书没送过有相一本。”
    “是嘛--”调门突然升高,又一拐弯儿,“写得怎样?”
    “我看算不了现代派。”
    “伪的么?”
    “伪倒不伪,我看有点儿通俗味道。”
    “我看根本就是通俗小说。”
    “出了七本书了。”
    “稿费也太好挣了。”
    我说:“他每天写一万字,雷打不动。”
    “那不成造字机了么?”
    我说:“我觉得小说不能那么写。”
    主编十分善意地冲我笑了笑说:“象你那么四年发表不了一篇小说也不行。”
    众人都十分善意地冲我笑。我的大脑哄的一声热了。我知道他们都在讥笑《蝙蝠》。四十八只飞回来的《蝙蝠》起码有三分之二“自动”飞出过牛皮信封。人都长眼睛,都已经看过千篇不一律的退稿信。这不是他们的错。
    我说:“我不是说我行。我只是觉得,人活着都象蝙蝠,有蝙蝠多炫耀几个大圈子,小蝙蝠少炫耀几个小圈子。不过若从时空观念来看,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差别。”
    “嘿,有相还老庄呢。”
    “就是,他还逍遥出世呢。”
    我嘴一张冲那个角落说:“你怎么这么笨。我不是说我逍遥出世,我是说..”我突然发现那个角落坐着的是社长。
    主编笑着调节气氛:“有相,我看你也出不了世。”
    我脑门一热说:“主编你怎么也糊涂了啊。”
    主编的脸刷地白了。众人都用一种谴责人民公敌的眼光怒视我。我真是昏了头,一股热气从头顶飘飘摇摇冒走,才脚顿时冰凉..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嗓子里象在冒烟发不声音。我朦朦胧胧地意识到我又坠入了那荒诞荒谬荒唐的白日梦魇了。我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总把我生活中的尴尬处境狼狈处境一次一次搬到我的梦里来演。
    我奋力地挣扎。
    我奋力地睁眼。
    我奋力地翻身。
    我奋力地呼喊。
    无济于事。你知道这不是我的错。
    终于有尖利的绝望的猪叫声把我从噩梦中拯救出来。然而猪叫声却无法掀去我灵魂上压着的阴郁悲怆的巨石。我真那么说过么说过么。说了说了。我记得我说了。我又去了医院。第五次还是第六次却记不清了。阿鸣后来万分激动地告诉我,主编气得嘴唇发紫。主编抽烟了。主编的手指抖了三十七分二十八秒钟。我怎么能说这种话呢?主编待我真如母亲真如阿姨真如大姐姐。我的脑子一定出问题了。一定。可是医生说肯定没问题。真见鬼。这是一个阴谋。阴谋。你明白么?我说过这是一个阴谋。脑子没有问题,怎么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臭嘴乱说乱骂呢?我昨天开会时又骂人了。骂了么骂了么。骂了骂了。天哪。我还有脸上班么?不上班又哪里来工资?不劳动者不得食。我这张嘴还得吃还得喝,还得靠它维持我这不知为什么来到世上不知来干什么又不知要到哪里去的生命。我这张嘴--讨厌的嘴嘴该死的嘴犯嫌的嘴恶心的嘴臭嘴猪嘴狗嘴驴嘴!真该用个驴嘴罩子罩起来!工厂为什么不生产罩人嘴的人嘴罩子呢?不对,工厂明明生产人嘴罩子。口罩。口罩。对了,口罩也行。我为什么不能载上一只大口罩呢?
    “有相--”
    “唔唔。”
    “你怎么了?嘴?”
    “唔唔。”
    我忍不住笑了。
    我不是故意的。

二  嫖妓梦

    这回肚子真的贴着了脊梁。胃忍受不了饥锇的折磨,便努力地弄出剧烈疼痛,向我发出暴力革命的最后通牒。我自然要避免两败俱伤的必然后果。我其实也不愿这么久久地痴躺着痴想。
    人活着就得不停不歇地同死神作斗争。吃喝屙泄自然首当其冲,还有呼吸、睡觉,冬天穿上厚厚的衣服,夏日躲在浓密的树阴底下,患病去医院治疗,体亏去海滩休养,还有长跑气功瑜珈太极拳甩手闻法千奇百怪的玩艺,真是呕心沥血,无所不用其极。不过到头来伟人和侏儒都免不了以失败告终。人对死亡的恐惧是因为明白自己逃脱不了死亡而又面对着一个永久的朝气蓬勃的世界。据说老象被死亡的苦恼缠绕得心烦意乱,便默默地离群,走向森林深入的某一堆老象们的残骨。这样心境或许会好些。据说象多产于佛国印度,千百年来已受禅宗的潜移默化。人没有这么高的悟性。人有一颗过分理智的逻辑的大脑。人都是得过且过,能捱一天就捱一天。极少有人学海明威老爹,一枪打碎自己伟大无比的天灵盖。
    海明威老爹是世界罕见的硬汉,而我是不能免俗的软蛋。我努力地挣扎着起床。总得到哪里去吃一点。我顺着黑暗而狭窄的楼梯往下,脑袋里象是有一架直升飞机徐徐降落,螺旋桨搅得我晕晕乎乎,居然分不清那呻吟来自于楼梯还是我的胸腔。
    下了楼我在尘灰厚厚的努辛难得的坐垫上默默地叭了一阵,心象一只断了线的气球,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飘来忽去。我无法骑车,我和车胎都泄光了气。
    我低着头,顺着房东屋前的泥泞小道,小心翼翼地向前。这种镜头国产电影里屡见不鲜。诸如勇抓歹徒或特务或流氓,身受重伤却奋力追赶奋力报案的老工人老农民或解放军战士;诸如身患癌症却心挂工程设计或产品质量的工程师或厂长或书记,临死前从医院里逃出来,准备牺牲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我是个凡人我没有这么崇高的品质也没有这么好的机遇。我想我现在弄这种慢镜头,是不愿摔成一只大脑袋的泥猴子,由人围着观看和哄笑。那未免太宏伟太悲壮了。你知道我生性有点腼腆。
    路口的国营饭店早已打烊。天天如此你不必奇怪。这里的领导坚决不愿意搞承包之类的资本主义。一脸紫疙瘩的盐水鸭个体户倒在那儿疯子一样大喊大叫。我记得有回我让他斩八毛钱鸭子。
    他白白眼说:“塞牙缝也不够。”
    我红了脸说:“我一个人。”
    他鼻孔里喷出笑来说:“我知道你是个狗屁作家。写几百几千个晚上的小说还不如我的屁值钱。”
    “你的屁能卖钱?”我心里一阵激动,你知道我挺能放屁。大学里有个甘肃来的同学成天噼噼啪啪响个不停,我每回都捂住鼻子嗤笑。谁知没多久我也如此这般,而且常常青出于蓝又胜于蓝。至于屁能卖钱,我活了三十年看了几千本书还闻所未闻。
    “你瞧着。”紫疙瘩翻一翻忠厚无比的厚嘴唇,抓了几只鸭屁股,搁秤盘里,一边拨动秤砣一边嘴里噗地放出一声屁响,那秤头高高一翘,他捏信秤绳往我眼前递来,嘴里连环屁似地响:“四两二钱六,三五一十五,五九六十三,七八二十四,一二一个二,二四一个六,统共一块四毛八嘞。便宜你啦!下一个--”说着伸手就抓我的碗。
    我慌忙一缩手问:“怎么赚钱呢?屁?”
    他笑笑重新拎起秤扣,打平秤杆给我看,二两七钱。他又翻一翻忠厚的嘴唇说:“人听了屁都忙着笑,后面又有那么多人等着..”
    我说:“那不是欺..”
    他鼻孔朝天喷出一股友好的笑,说:“哪个不赚昧心钱啊!”撩起汗衫露出西装短裤,“喏,看看,才买两天,就他妈的又掉钮扣又绽线!你他妈的把肚里想的东西写下来卖钱就不昧心了?现在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要做好人啊,就呆家里吃屁吧!”说着,鼓起嘴冲我噗地一声,笑笑,就把鸭屁股往我碗里倒,“今天教了你个乖。”
    我说:“不不我不要。”
    他说:“不要你的钱。”
    我有脸一下子涨红了。我脑袋奇大,却还没聪明到想法子蹭人家的白食吃。
    “咳,我同你家房东沾着亲!再说我还指望向你借两本金庸看看呢。好好,收两毛吧。意思意思。你们这些臭老九真是又臭又酸。”他说着又翻起厚嘴唇十分友好地笑。
    这时候我周围正有七八个不知是买鸭子还是看热闹的人兴兴地聚来。我慌忙付了两毛钱,用胳膊撸撸脸上无数鸭骚味儿的唾沫星子,用手遮着碗口,慌张逃窜。过街到了2路车站拐脚处,我瞅瞅没人,便把鸭屁股倒在一堆臭气熏天的烂西瓜堆上,又接连吐唾沫。 我想我该吐七口。 在我的意识中七是个大吉大利的数字。我们苏州人“七”和“吃”念一个音。有的吃自然不是坏事。只要不是骚味熏天并且致癌的鸭屁股。谁知我才吐了四口,就有人拍拍我的肩头。“四”听起来有点象“死”,我活得不快活却还是不想死,于是赶紧再吐一口才回头。你知道我看见一位戴红臂章的老太。你知道我又付了一元二毛钱。一元是那五口唾沫,两毛钱一口,二五一个拾。两毛是鸭子屁股。罚款单倒是一物多用了。我先用它将沾了不少烂臭哄哄西瓜汗子的鸭屁股拣进碗里,又用它擦抹瓜皮上的唾沫。瓜皮乱七八糟,那五口唾沫实在不太好寻。我直起身的时候,紫疙瘩这小子在远处笑得满脸紫光,还把嘴鼓得圆圆,象是弄出了几个极响的屁来。
    在大学时有位女同学写过一首悼念他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爸爸的诗《让过去的过去吧》 。 我想我起码应该比女人豁达一点。只是眼下我的胃已有一日半不曾进餐,再给它点鸭屁股吃吃肯定侵消不了它暴力革命的欲望。于是我坐上了2路公共汽车。
    我又在第6站长江路下车。我遥望着一里路之遥的街口,我知道别说那街口拐弯后还得捱一段路的老广东,就是再走百十步,我也得由好心的路人抬往医院了。我叹子口气奋力地捱进了路边一片北方水饺店。我地方离我们出版社正在轰轰烈烈兴建的永久的地平线很近。我绕道来看房子时常爱在这里平息胃同我的路线斗争。
    饺子下肚,我又有了精神。走出店来天也似乎亮堂多了。我忽然发现沿巷子稀稀拉拉地站了许多姑娘和男人。大多是一对一对站着。嘴巴张张合合好象在谈什么生意。我装着路过,漫不经心地慢慢蹭去。
    “二十八。”左边一个白发老头说。
    “三十。”与老头面对面站着的黄头发姑娘说。
    “以前才二十三。”白发老头说。
    “猪肉都卖两块三了。”黄发姑娘说,“三十。”
    什么东西能卖三十元一斤?我想我可以蹲下来紧紧鞋扣。你知道我穿了一只大鞋子。这时候右边忽然有激烈的讨价还价声直钻我耳朵。
    “三十五!”这是个穿浅黄色连衣裙的姑娘。
    她对面穿着件老头衫的小伙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的身段说:“三十!”
    “三十五!”连衣裙噘了噘嘴,有点娇嗔有点傲慢。我的心一阵莫名的奇痒。
    “三十二吧。那边那个才要三十,三十二已经够--”
    “哼,她--”连衣裙不屑地□了黄头发一眼,“你找她去就是了!”
    我顺着连衣裙的眼光看去。蓬乱的黄头发下面是黑黝黝的脸,浑浊茫然却倔强执拗的眼睛,长袖的皱巴巴的的确凉衬衫,同样皱巴巴的灰色的的确凉裤子,一双圆口布鞋。我又回头看看连衣裙。不太黑起码也不太黄的头发,额前弯了几个圈儿,不算黑又绝对说不上白的脸上,有一双勉强有点儿“风”的眼睛,嘴唇涂红了,牙齿涂黄了,浅黄的连衣裙里衬出了大花裤衩。我的心越跳越快,手也渐渐地拦动起来,身子微微地摇晃。我无法紧鞋扣了。我在报纸上不止一次见过取缔妓女的报道。我曾在夫子庙、新街口等地漫无目的地转悠过不知多少次。你知道我听人说过,夫子庙的二十元,新街口的三十元。我不知道那个超短裙是不是。反正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艳遇。我没想到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果然全不费功夫。我身子抽疯似地抖动了大约四五分钟,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我做出一种无关痛痒的样子问那小伙子。
    “买什么?”
    小伙子上上下下打量我,大概看我不象国产电影里个个英俊无比的那种便衣警察,便一分幽默地笑笑说:“人。”
    果然。我慌乱地四面看看。人都异常镇静异常坦然。高超的演技。比那些国产电影里演三流妓女三流嫖客的三流演员强多了。我望着连衣裙底下耸起的胸和大花裤衩子,头越发地晕了。这回不是饿。已经吃了半斤北方水饺。古人说食饱思淫欲。你别笑,我当年在轧钢厂,打光棍的轧兄们有句找对象的口头禅:“活的女的。”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黑色幽默,其实不过就在“饥不择食”那条水平线上。
    我的眼光恣意地在女人身上扫来扫去。忽然间,那种时常伴随着对女性渴望而降临的恐惧袭上了我的心头。我脑子里晕乎乎的,周围的一切都恍恍惚惚,我好象正不停地往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坠落。坠落。身子在坠落。灵魂在坠落。理想、抱负、道德、文学,就象天上飘浮的绚丽多姿的云彩,远了远了..我茫然地望望四周。夜色苍茫,昏黄的灯光下,人影憧憧。斑烂的云彩已经幻化成星星在天空闪耀..潜伏在意识深处的无理性、无逻辑、无时间无空间观念,充满了黑暗和盲目的混乱。有如一锅沸腾的动荡的液体的动物性本能冲动,在形形色色的哲理形形色色的现实面前迷失了方向,不知该向何处去,不知如何升华,不知如何超越自我..迷惘而茫然的眼前,只有女人在晃动。女人。女人。女女女。这似乎是我体内汹涌澎湃的无穷无尽的“伊德”的唯一归宿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亿万生物之所以有雌雄,上帝之所以创造了亚当又创造夏娃,女娲之所以捏出了无数小人之后又将多余的泥按在一部分人的胯下,其目的自然都是为了通过两性间的结合,让他们所创造的生命生生不息代代相传。叔本华把性欲称作生存意志的核心,称作人类欲望中的欲望,唯有性欲才能使人类绵延永续。性欲这玩艺儿,大象有,狮子有,猪有,驴有,狗有,蝙蝠有,蚂蚁有,就连没有灵性的花草树木,也会在有意无意之间相恋交合育子。我妈把我生下来我就是个男人。男人想女人是逃脱不了的天性,是种族繁衍之必须。我想我起码不是故意这么流氓这么黄色这么想去犯罪的。我白日梦似的遐想使我的心得到了稍稍的安慰。我盯住了一个腼腆的身材正在丰满起来的姑娘,抖抖地问出一句:
    “多少钱?”
    姑娘看看我,问:“你家几人?”
    公案--
    和尚问:我的自我是什么?
    赵州说:你看到庭前的柏树么?
    我又糊涂了。她莫非是出于谨慎?莫非是怕充当第三者引起麻烦?真是没文化。避轻就重的傻帽儿。第三者只是道德问题。当妓女是要判刑   的。
    我努力挤出一点不太难看的笑说:“一人。”
    她突然用一种惊恐的眼光望我。惊恐。真正的惊恐。绝不象国产电影里那些演员表演被强奸前眼里溢出的快活的兴奋的刺激的炫耀的惊恐。姑娘你别怕。你怕我还怕呢。我承认我的目光企图穿透你的衣衫,我承认我是是是想和你..可我不会。不会。我不敢。我怕警察。我有我的身分,我有我的地位。尽管这些劳什子在秃头主任、老福、紫疙瘩们看来一钱不值,屁都不如。可我丢了它却只能回厂去当轧钢工。我起码有几百次在梦里被窜来窜去的红灼灼的钢条吓醒。你知道我从一个轧钢工人摇身变成编辑和作家(?),流尽了多少青春和心血。我之所以敢问你价钱,是因为曹禺先生写《日出》时,去白房子体验过多次,而鲁迅先生也说过用砖头砸碎玻璃橱窗品味品味蹲班房的滋味。
    那姑娘惊恐地退到了另一个约摸已有二十七八岁的肥胖女人身后,从肥胖女人稀疏的短发下沿偷偷地望我。
    我的心忽然一阵揪疼。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白奴》。美国作家希尔德烈斯的小说。白奴阿尔琪是庄园主摩尔的混血儿子,他与女奴卡茜相爱。而摩尔却想占有卡茜。这对恋人外逃,又经穷白人戈登出卖。经过无数苦难,二十年后,阿尔琪以自由民身分回国,终于在奴隶市场的拍卖台上救下了卡茜。文革中小说就象眼下的瘦猪肉少得可怜。我和妹妹常靠回忆过瘾,一部一部地谈论。哪部第一,哪部第二。这有点象现在的“红队黄队”,人无聊到极点就会玩这种把戏。我和妹妹都认定《白奴》第一,排在《悲惨世界》前头。记得我们都大学毕业以后,我又同妹妹谈起《白奴》。
    妹妹说:“我一上大学就特地去借了《白奴》。那种神秘的魅力不知怎么无影无踪了。”
    我说:“是的。时间有时就是就是..”我想说刽子手,但我没说。
    我没敢去看第二遍。知识越多越反动是不对的。而知识越多人的感情越淡泊恐怕是有一点道理的。见多识广自然不会忽惊忽咋。不过主编或许会例外。我有回问主编文革前出版的外国小说她最喜欢哪一部。主编说:“《白奴》。”我当时眼睛就湿润了。这不希奇,我小时候看《白奴》,能哭几个小时。比看《雷锋》那回还伤心。我曾赌咒罚誓长大了要学阿尔琪去救一个“卡茜”。至于主编喜欢《白奴》,我想她盼望的是一个阿尔琪来救她爱她。主编是个多愁善感的好女人,自从生出来以后至今没有结过一次婚,全心全意扑在文学事业上,做牛做马在所不惜。说真的要是她能减去十八与我同年,我一定会做一个阿尔琪去爱她去把她从枯燥的事业沙漠中拯救出来。当然,有个前提是她不当主编。要不我的脊梁骨会疼的。说不清。或许当着主编我最终也会爱她的。就象《莫斯科不相信眼泪》里的那个电工。电工。电影里的电工。真棒。可惜只是电影而已。电影就象白日梦。能有那么一个厂长吗?还有《办公室里的罗曼史》,女局长下嫁小科员。十几岁的庄有相和他妹妹才信呢。我算老几?还配怜悯人喜欢人爱人?陡长一颗芭斗脑壳而已。编辑部里的罗曼史。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命的现实主义相结合。现实就得承认差异,浪漫就是充满幻想。我曾有好几年一直想写部《庄有相的浪漫史》呢。后来觉着题目太招蜂惹蝶,就改成了《好梦难寻》。自然是一个坏人难寻一个好梦。人说一定是写不出来的。写出来也一定没刊物会发表。你知道我没才气。我脑子反应快,弄智力玩具回回第一。人都说我小脑发达。言外之意当然是大及不发达或欠发达。字典上说小脑管运动机能。小脑发达自然该去当运动员。百米短跑跑个八秒八五,把约翰逊刘易斯吓得一愣一愣。可惜六十六公分的大脑瓜太沉重影响速度。
    “你是开店吗?”
    有人打断了的白日梦。我定睛看看,是那个圆滚滚的肥胖女人。
    “你是开店吗?”她又问。
    这真正是不得了了。开妓院原先是有期徒刑,现在可以判至死刑。那是人民代表大会为了打击日益嚣张的刑事犯罪分子重新修订的法律。我不想死,我往后退了半步。
    那腼腆的小姑娘在扯那女人的后衣襟。女人一回头说:“怕什么,我孩子都断奶了,还怕个啥。”
    我惊愕地张大嘴巴。做这种事的人还有这么呆拉巴几兜出底盘贬自己价的?
    我说:“你丈夫..让你..”
    那女人又一回头对腼腆姑娘说:“咳,怕啥,呆会签了合同,有政府有法律护着呢!”
    我越发合不拢嘴了。还要签合同?还有法律保护?我费力地睁眼睛。我疑惑自己又陷入该死的白日梦魇了。可我的眼睛什么东西都能看见。暮色笼罩了街巷。星星在夜空中闪闪烁烁。法国梧桐婆娑轻舞。人都一对一对地站着,讨价还价。我又咬咬嘴唇。我得试试我能不能醒来。
    肥胖女人忽然笑了:“还没谈价钱,就心疼得咬嘴。”
    这时候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女人走过来说:“还是到我家吧。”
    那肥胖女人说:“三十四,一分不能少。”
    “好吧好吧。”
    天!同性恋也..我的目光尾随着她们的背影。她们转进了一个大门。我揉揉眼一看:市妇联保姆介绍所。
    你知道这时候我就象就象就象不知道象个什么--我没才气我没法比喻。
    那个腼腆的小姑娘还在两三步远的地方怯怯地望我。我想我这时如果逃走的话,会在这小姑娘心里留下永生难以磨灭的恐惧。我于是便装做雇保姆的,正儿八经地在人堆里东转转西问问。反正我起码是个想当作家的家伙,积累点现实主义的材料不是坏事。现实主义在中国文坛是唯一的出路。只有现实主义才能救作家。
    我转了十多分钟,就已经弄明白,保姆的价格,因了脸蛋的长短黑白和俊丑,因了身子的苗条肥胖高挑和矮小,因了读过一年书两年书或是没读书,因了做过一家做过几家或者刚从安徽来,因了老年中年和青年,青年又分结过婚没有结过婚,结过婚又分奶过孩子没奶过孩子,还因了嘴上涂口红和不涂口红耳上挂耳环不挂耳环耳环是金的是银的还是几分钱的廉价货,甚至因了衣服的新旧因了嘴巴能说不能说因了手脚灵巧不灵巧脖子脏污不脏污,分成各种等级讨价还价喋喋不休。我不知道怎么又想起了《白奴》、想起了《汤姆叔叔的小屋》。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在中国这是社会分工的不同,是按劳取酬,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啊呀,我又错了。我糊涂了。我向你保证我不是故意的。
    “你还要我么?”
    那个腼腆的姑娘怯生生地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问。这回是她自己来的。天色已经完全黑暗了,路灯浊黄的光晕映在她的脸上,使人得到一种泪汪汪孤独无依的感觉。我想说“我不能”,可嘴巴一张,却说:
    “多少钱?”
    “我只要二十六。我没做过,不会带孩子。”
    “你多大了?”
    “十..八。”
    “你晚上住哪里?”
    她委屈地望望右边。那是香铺营农贸市场。满地的地铺。横七竖八地躺着三教九流或老实巴交的农民。
    “你爸爸妈妈舍得你出来么?”
    她抬起委屈又羞涩的眼望望我又垂下。
    我的心象被什么揉了一下,我说:“你一定不是十八。”
    “嗯..快十六了..你要了我吧。”她向前走了一步,身子象棵纤弱的小草晃了一晃。
    我说:“不,不,我不能。”
    “要了我吧,我能做事。洗碗,洗衣服,挑水,割麦,逮小蚱蜢,叫蝈蝈,还有纺织娘..”她眼里盈满了泪,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的鼻子酸溜溜的。我抓起她瘦小的手,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搁在她手心里,然后转身就走。
    说出来你不相信。我哭了。眼泪从我那双因为盯着女人而布满血丝的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来,顺着我扭曲的恶棍似的脸颊拼命地流。我始终没有回头看那姑娘,脑子里却始终飘浮着那姑娘苗条而纤弱的身子。我坐上2路汽车时心情舒畅依然无法平静。我在鸟巢外的平台上驴牵磨一样地转圈子。那老狗和两条小狗竟忘了吠叫,六只眼睛惊讶地望着我一眨不眨。郊区已是静谧的黑夜,远处有一条宽阔的灯光朦胧的梦幻一般的大路。周围的农民都已安睡。只有对面小院的平房里,那粉红色的窗帘后面仍有人影晃动。前年有一个月食之夜,老福、小初和我在平台上兴奋无比地大谈文学之道。后来老福忽然圆了眼睛,嘘一声,让我们看对面的平房。平房拉着粉红色的窗帘。门紧闭着,门上的气窗却敞开着。屋内白炽的灯光下,有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妇在洗澡。白嫩的胴体在灯光下变幻出无数美妙的姿势。小初看了一会就扭转头坚决不看以示崇高和贞洁。我是凡夫俗子免不了俗。结过婚的老福声音一直颤颤悠悠..
    粉红色的窗帘在轻风吹拂下轻轻地飘啊飘啊,我的心底深处潜藏的邪恶的性欲,又不安地骚动起来奔涌起来沸腾起来,越来越强烈。女人。女人。我强烈地渴望着女人。那个腼腆的羞涩的小保姆已经成熟了的身子,如幻影一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真他她是个正人君子?呸!早就不是了!我为什么不能给她一些钱,然后拥抱她抚摸她同她接吻?从心理学生理学上说,她不是也可以得到快感么?这比她辛辛苦苦做保姆合算多了,人家西方不早就性解放了..可是,可是这是在中国,你知道中国人有着几千年的封建文明史,你知道万一被熟人看见就没脸再见人了。你知道干这种事没法不让人看见除非你象福尔摩斯那么化装。可惜,现在中国有各式各样的辅导班,却没有一所教化装的。这一晚我昏昏沉沉总是睡不着。杂七杂八的念头久久地缠着我阴魂不散。平台上那只老狗发了一夜情,到天亮率两只小狗偷偷摸摸下楼时,不知怎么突然触发了我的灵感。我想起我已经在我上班用的包里放了一只大口罩!
    我可以戴上一只大口罩!

三  老福的哲学

    我睁开眼。
    太阳穿过窄长的书缝斜斜地落在桌上。一只苍蝇在书桌的棱下犯呆。一点声音都没有。那苍蝇悠然自得地舒展一下后腿,屙出一点屎来。这是我写《蝙蝠》时放置胳膊的地方。我挥手去赶,手却没能抬起来。浑身疲软无力,头一阵晕眩。昨夜失眠。
    “嘘--”我说。
    苍蝇轻捷地飞起飞,绕个圈,又落在桌棱上,快活无比地东张西望。
    我无能为力。我把脑袋转向粗糙的里墙。我发现枕头边放了封信,信封上是主编的笔迹。我记得主编昨天已经写过一封关怀信了。主编真是好人哪。房东也是好人,今天又在万忙中上楼给我送信。我哆嗦着手拆开了信:
    有相:
    你生病了,我和编辑部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你的病情。望你静心养病,争取早日康复。
    明天编辑部开会分析研究目前全国文坛创作势态,你若身体康复,请于上午八时准时到达。
    再次表示深切的慰问!祝你早日康复!
                                              王英
                                              七月二十九日
    我心情一阵激动又翻身往起爬。可是我无能为力。我说过我无能为力。人不是任何时候都能从床上爬起来的。就象人不是任何时候都能驱赶苍蝇一样。我想这不是我的错。我只能滞滞地呆望墙上那幅“三剑客”素描。
    老福会捕苍蝇。二十年前我们住在一个大院。我念小学他念初中,都停了课努力地四处游荡。老福起先跟着他戴红臂章的爸爸满城窜溜。革命不革命他不知道,反正哪儿有免费的大饼油条、汽水酸梅汤什么的,哪儿就有老福。三天两头门路熟了,就脱离了他爸爸带着我四处转悠。老福从来不嫌弃我。你知道我属“老子反动儿混蛋”之列。他领着我在湘门河里摸虾,教我怎样卡了虾头,两边一挤吃生嫩的虾肉。他还会在小河里踩水车一样踩蚌。他还能分清蟹洞蛇洞,一下午掏几十只螃蜞。他甚至会用万能钥匙开人家牛奶箱上的铜锁,把牛奶喝了,奶瓶撒泡尿原样放回,铜锁砸砸碎换糖吃。老福捕苍蝇的功夫更是名震街坊。有回后院楼上革委会政工组组员家包粽子。他家儿子小圆拿了几只粽子出来显摆。老福费尽了口舌,咽了几十口唾沫,不曾吃到。末了急了眼说:“我能两个指头夹苍蝇!”
    小圆说:“屁了。”
    老福说:“打赌!”
    小圆说:“赌什么?”
    老福拿出他那万能钥匙,说:“赌这。你闭了眼,数到十,我就夹着一只。”
    小圆眼睛亮了,也把粽子交给了我。小圆闭了眼,老福看准自己腿上的苍蝇,兜空一捞,用劲一捏,又将死苍蝇夹在手指缝里,翘起两个指头。小圆数到十一看,果然指缝里夹了一只。不到两分钟,小圆的六只粽子全到了老福手里。老福分给我两只。他留的四只给了他的爸爸妈妈弟弟和瞎眼奶奶。我给了妈妈一只外婆一只。外婆的一只给了妹妹,妈妈的一只又给了外婆。那时候老福家和我家都吃不到粽子。老福还会用细线在大腿小腿上勒苍蝇。那一招我记得弄到了四只烘山芋。老福的爸爸就是武斗中吃了四颗子弹命归黄泉的。记得开追悼会的时候,老福从铁栅栏门一尺深的缝缝里窥见两分钱硬币,他趴在那里一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丧,一边用小竹片儿拨拉那硬币。老福说这不是他的错。老古话说:一分钱逼死英雄汉。毛主席说:穷则思变。老福还说,文革前他一年吃不上一回二分半一只的咸大饼。三分一只的甜大饼五分一只的猪油葱花大饼连做梦也没吃过。后来我跟着爸爸妈妈下乡了。老福十六岁就进了苏州刺绣厂当工人,据说绣得一手好花。老福和我通过几次信。他的信比我有文采多了,平均第行都有诸如“唇齿相依”、“朝夕与共”之类的成语,至于“乡下旌旗在望,城里鼓角相闻”、“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友谊”更是层出不穷。字也有点流利,不象我那种螃蟹功夫。至于他后来会写小说,我是万万不曾想到的。
    我在农村念了中学,又在乡下的轧钢厂干了几年,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后,考进了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几经折腾才当上了编辑。我当编辑不到一个月,突然收到一封苏州的来信。
    亲爱的有相老师:
    光阴荏苒岁月蹉跎,在我们分手的四千七百六十四天十五小时三十七分钟里,我是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想念着我最最亲爱最最友好的老师有相。在年龄上我比您大五岁,可在文学水平上,您比我老师的老师还要老师啊!我最最亲爱的有相老师,您或许已经记不得我了,我在您汹涌澎湃的伟大生活中,只是身边漂过的一片浮萍。不知您能不能想起,这片浮萍的脑袋上的头发比一般人略略稀少,脑袋圆溜溜有点象无锡的泥人阿福。他因此万分荣幸地被您封赐了一个非常有特色的外号:老福。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此时此刻,我躺在鸟巢的床上,回忆着五年前老福寄来的那封信时,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我记得那时候我流着泪给他写了十七张纸的回信。我记得我称他“老福兄”,自己署名:愚弟有相。他的下一封信,还是坚持称我“最最亲爱的有相老师”。下面的署名是:深陷于绣花厂痛苦深渊的没有一点福气的学生老福。直到有一天,一颗油光光肉陀脑袋拱进我的鸟巢,那肥脸上一张嘴再三声称他是老福时,我才发现时间同我开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玩笑。当年一个嘴上长着软绒绒细毛,用公鸭嗓子说话的圆脑袋少年,如今是圆圆滚滚浑身上下油比肉多,头顶半秃,眉毛胡子依稀难觅的活脱脱一个肥和尚或采购员或红案师傅什么的。我竟没能象遐想了几百遍那样,模仿着国产电影里的奶油老生或小生,去同他紧紧拥抱。
    我说:“啊,坐,坐,老,老..”我不知怎么称呼是好。
    他放下一只黑色大提包,双手一抡紧紧抱住我,猛烈地摇晃了十几次。他后来说是一年摇一次,统共摇了十二次。他摇晃时眼睛就如扫瞄器,在我鸟巢里扫了几十圈。这倒使我终于有些认识他了。我想我惹有钢蹦儿落在床底下,他一定会提醒我的。我笑了。
    他仰起脸细细看我,又爽朗而谦恭地一笑:“哈,还是那么英俊,那么气质,哈。看我给您带来了什么!”
    他拎起那只大黑包往我床上兜底一倒。天哪,有绣着戏水鸳鸯的荷包,有绣着奇花异鸟的枕套,有绣着金龙银凤的领带,有绣着胖娃娃的苏州郊区姑娘夏日遮挡胸脯的肚兜,还有本当套在我奶奶的三寸金莲上的小绣花鞋。那绣工又平又光又齐又匀又和又顺又细又密..
    “都是我亲自为您绣的。”
    我望着他肥肥粗粗的手指,想象着这比登天还难的绣工,想象着他对我的一片真情,眼泪就扑簌簌流下来了。
    半年后我陪他去主编那儿的时候,他搔头摸耳不知带些什么礼物去好。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堆充满友谊的绣品。我努力岔开他的思路岔开他的眼光。可是的他的眼光就象叮食的苍蝇,飞起来绕一圈,还落在老地方。我后来突然为自己的自私惭愧了。难道我的感情寄托比朋友的生活命运还重要么?老福想调到我们编辑部来。
    老福说:“主编老师啊,这是我一针一针为您绣的。”
    主编说:“您写过作品吗?”
    老福说:“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我一直在写,熬了七千三百六十四个夜晚。您可以问有相。”
    我慌忙点头。点完才想起,我家公元一九六七年被造反派从楼房里赶出来同老福家作邻居,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个老福,到如今公元一九八三年,统共十六个年头,不足六千天。
    主编照例多愁善感地红了眼圈。过一会,又问:“您发表过作品吗?”
    老福说:“发表过。发表过。你问有相。”
    老福先后带给我七篇“习作”,我一篇篇帮他从头至尾改写。一篇在我们刊物上用了。另外六篇我帮他推荐给地、市级报刊,用出了两篇。
    记得主编说到结过婚不容易调动时,老福垂下头,堆出满脸皱纹和眼泪:“我,我,咳,我,我醉心文学,一直没,没结过..您问有相。”
    我又慌忙点头。
    或许是触动了主编内心的弦,老福很快就调来了。主编确实挺喜欢老福。调来时说定是当编务的,一来就干了编辑。老福终于改正了逢人就叫老师的毛病。他叫我有相兄,其他的人也分别为老现小初阿鸣兄等等。社长主编自然例外。我们则统一叫他老福。老福确实有福,你不叫他老福又能叫他什么。老福的名字没变,同大家的友谊也还是很深。没多久又和我和小初结成了“鸟巢三剑客”,再三再四重誓相互勾结共同奋斗。不过这同少年时代的天真傻气的友情,毕竟有点相异。人不可能重返少年。岁月已经无声无息地流走了,流向了遥远的天边。往事的一页掀过去了,永不复返。
    我默默地转过身来,注视着桌子上那只苍蝇。若是老福在这里,几秒钟内那苍蝇就会上西天去。而我却无能为力。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光有精神是不够的。事实如此你不可不信。
    你让老福鉴定一部作品的优劣,那就象让他飞月亮上去玩玩。他从来不看什么作品。就连近几年走红至极的《棋王》《你别无选择》《红高梁》《小鲍庄》《北方的河》,他都不看。
    他说:唉,时间就是生命哪。
    我说:现在到处都贴标语说时间就是金钱。
    他说:所以生命就是金钱,金钱就是生命啊。
    老福不看小说,却能同阿城、莫言、刘索拉、王安忆他们聊得火热。畅谈对方作品的长短。还常常说得某些青年大作家们脑袋就如舂米机似地捣古不停。当然,我们编辑部几位同仁肚里却悬了一面镜子。福公的宏论无一不是来源于我们那些开开合合永不停歇的嘴巴。老福组织和编辑的小说,连连被转载、被评论、被拍电影,眨眨眼功夫,已经踩着我的脚后跟了。他常常笑着说:当编辑花不了我十分之一的精力。确实如此。他的小说一篇一篇地在全国四面八方的地市级刊物上发表出来了。我常常看见他将“经送审未能通过十分抱歉欢迎赐稿”的稿签和不曾翻看的来稿,寄还全国四面八方的地市级刊物的编辑。我知道这样的稿签他请收发室的娅娅抄了几千份。他帮娅娅搞到一台东芝冰箱。他自己搞到了一套三居室的新单元房。老婆孩子也都调南京来了。团圆之日他请我吃饭。我惊讶地望着他老而弥骚的妻子和已经齐了他肩高的儿子,问:“你不是对主编说没结婚么?”
    他眼睛睁得比我还圆还惊讶:“我说了么?不会吧。”
    我细想想,是没说:“我,我,咳,我,我没结过..”什么的,结过什么呢?至于主编那头,他帮主编调了一套又大又有管道煤气的新住房。
    喝得晕乎乎时,我忍不住向他取经。
    他脸上堆起一嘟噜肥肉说:“钱。”他的眼睛圆成了两枚铜币。
    我说:“雷锋呢?”
    他一愣,随即哈哈哈哈笑起来,笑罢擦擦眼泪问我:“有相,你也凑乎算个作家,我考你个生活常识,怎样?”
    我呆呆地望着他。
    他问:“一盘虾有大有小,一桌工人怎么吃法?”
    我说:“从大虾吃起。”
    “剩什么?”
    “汤都剩不了。”
    他咧开嘴笑笑,又问:“一桌彬彬有礼的知识分子吃呢?剩什么?”
    我想了一会,说:“剩一只最大的。”
    “怎么吃的?”
    我又想想,说:“从第二大的虾吃起的。”
    “你他妈真有眼力!”他捶了我一拳,又诡谲地一笑:“一桌雷锋怎么吃法?”
    我一愣,问:“一桌雷锋?”
    “对。或者说,雷锋、王杰、门合、李文忠、焦裕禄、王国福、杨水才、欧阳海一起吃那盘虾。”
    我想了很长时间,摇摇头。
    他说:“从小糠虾吃起。”
    我说:“那多古怪。”
    他又哈哈哈哈笑了:“人不自私就古怪了嘛。”
    “那..”我还想辩驳,嘴张开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说:“培根同志教导我们说:不要信任那些自称蔑视财富的人。因为他们之所以蔑视财富,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财富。假若他们一旦搞到钱财的话,恐怕没有人比他们更敬奉财神了。培根这小子有些道理。现在谁不向钱看?国家不准卖大宗香烟,可国营商店把美国烟和云烟全卖给倒爷。倒爷翻两番翻三番倒出。一个星期就闹个万元户当当。国营商店里大大小不也都闹个千元户当当?谁管?个体户卖的饺子包子,尽是面粉疙瘩。肉呢?税务人员蹲茅厕里拉稀去了。就不谈那些同外国谈生意的家伙了。贵点进,便宜点出,人家抽出点小赚头请你出国。出趟国一套西装就值几百。带回一套进口家电能抵你苦攒二三十年工资。亏在哪里?还是国家。反正亏一亿摊到你个人头上才一大毛。精神文明,学雷锋,谁骗谁呀?报纸一边宣传精神文明,一边出卖版面。你厂长经理要宣传产品么?要为你歌功颂德替你铺平升官大道么?好,我们请名作家给你写报告文学!你们企业搞得好赚了大钱请赞助万儿八千支持精神文明!不信?我说的都是党报上登的。至于漆家具的立德粉做护肤美容霜,工业酒精造酒毒死几人甚至几十人之类的事更是屡见不鲜了。警察抓、法院判,七个葫芦八个瓢,摁了这头那头起。就你庄有相傻帽儿一个,还纯文学呢?谁看呀?咱们刊物得过那么多奖,如今订数万儿八千,都是图书馆和学校订的。零售额不就等于个零蛋?你那《蝙蝠》飞出去二十多只了吧?谁都把你当笑话。《天上文学》倒是纯模纯样的文学,可你没名气,上不了天。名气也是钱,和权力一样。都是钱。你的《蝙蝠》发出来不会有二十人看。不信我同你打赌。《天上文学》自然不愿做傻瓜为你一个无名小卒去赔本。有相老弟!我看你该清醒了!如今是真正的唯物主义时代了。精神那东西,早就象朵云在天上飘来飘去了。老百姓把赚钱的摊子摆在改革开放的大树底下,管你不云没云,管你脚底风耳边风。你想想这许多年忽儿反左忽儿反右,你到老百姓那里去问问,根本没人搞得清什么是左什么是右,你这个纯文学搞得清么?反左的时候说老左搞僵化反对改革开放, 反右的时候说改革开放过头了资产阶级自由化了。 可我家这《现代汉语词典》说:右是保守的反动的;左是进步的革命的。还有形左实右形右实学有带引号的形‘左’实右形‘右’实左,你搞得清么?什么也搞不清。你永远无法搞清。许多老百姓是干脆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你别急呀。我不是说如今搞文学的就活不了。武有武法。文有文法。文学也有活法,写小说也可以赚钱发大财嘛。条条大路通罗马,功夫不负有心人。一路是有才气的大作家。一篇小说能刊登一二十遍。先有刊物发表,后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选萃》分别转载,而后又是收入一九XX小说选、得奖小说选、探索小说选、X省小说选、X市小说选,后来还有XX作家小说集、XX作家自选集、XX作家文集、XX作家全集。还有一篇小说几个刊物同时发表的。大作家一稿多投不犯忌。法不治大。另一路是写凶杀侦破色情武功的作家。现在这类杂志泛滥全国。稿费高着呢。你我当然不属于写那些东西的。我们没饭吃了么?也不是。我们不是编辑么?不是挺有名气的《大众月刊》编辑么?别往《天上文学》寄,人家高我们一等,眼睛长在额顶上。我们可以往下寄,下面成千上万的编辑想在我们这儿发作品。你的东西一寄去,他就给你发。短篇为好,改个鬼啊神啊之类的题目,他搭在粗俗小说堆里发,不会影响发行量。他若给你寄稿来,你就写个‘经送审未曾通过十分抱歉欢迎赐稿’,退给他。这叫各人头上一方天,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若坚决蹲在纯文学的茅坑里做清白石头,那就只好臭到底,到头来在你的鸟巢里窝成一只白头翁。有相,我狗日的一直把你当小弟弟看,真心希望你好。换个人啊,我能把这诀窍说出来?除非我疯了!有这么多时间同别人废话,我准保已经一个短篇写完了。“
    这时候他的眼圈红了。不知是疼我爱我还是被自己的善良真诚感动;不知是喝多了酒还   哀悼牺牲了的那个本该诞生的短篇..
    我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奇痒。我睁开眼看看,一只苍蝇在我脸上爬来爬去,爬到鼻尖上,伸一伸腿,展一展翅,弄出一粒屎来。我伸出无力的胳膊挥了一下,苍蝇嗡地一声腾起,绕个圈子,又落在了我的鼻尖上。
    我无能为力。你知道我不是老福。人不可能都象老福那么精明聪颖。你知道这并不是我的错。

四  沙漠情

    “长江路。长江路下车。”
    我慌慌忙忙跳下车,呆呆地望着2路车西去的背影。我记得先前我躺在床上,昏黄的阳光斜斜地落在我身上。窗外紫金山上的天色已渐渐黯然。我又习惯地想起了灯火辉煌的新街口,想起妖艳风骚的女人的香味。我四肢乏力却又坐卧不安。发着烧的血液在血管骚动不歇。我记不清是怎么出门怎么坐上2路车又怎么会在长江路下车的。你知道我在生病,你知道我又是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你知道我的鸟巢里什么也没有。除了嗡嗡嗡飞来飞去的苍蝇,除了门口平台上一撮一撮干了的狗屎。你知道我饿了。
    我茫然地回过身来。我发现我身边默默地站着一个姑娘。一双挺有灵气的大眼睛,正腼腆而欣喜地望我。那抿着的薄薄的嘴唇好象在说:猜一猜谁来吃晚餐。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好象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手拨弄着粉红色的的确凉衬衫的钮扣。
    周围来往行人的目光将我的脸烤得热辣辣的。我说:“还没找到人家?”
    她说:“农忙过了,都出来了。”
    我的眼光从她微微隆起的额头,慢慢移向她长睫毛下羞涩含笑的眼睛,小而秀气的鼻子,薄薄的紧抿的似乎时时在微笑的嘴唇,微微翘起的下巴,细长的浅灰色的脖子,耸起的青春的胸脯,细细的腰,修长的腿,半新的中跟凉皮鞋。女为悦已者容。我的心咚咚地跳了几下。
    我说:“我请你看电影。”练了几百遍的“给你两块钱”没能说出口来。
    没想到她很快嗯了一声,脸飞红了。
    “走吧。”我看看表,又从口袋里摸出那只大口罩戴上。她噗哧笑了。我的心一动。她笑的时候好看极了。
    我把口罩撩开一条缝问:“笑啥呀?”
    她说:“不闷得慌么?”
    我说:“不闷不闷。”
    她说:“干嘛罩这东西呀。”
    “牙..”我没说下去。我不想骗她。她已咬了我的钓钩,迟早都会知道我没什么牙病。我看看她。
    她正用纳闷的眼光看我。眉心里轻轻地浮着一朵疑云。
    我说:“人有时候就会莫名其妙。”
    她说:“什么叫莫名其妙?”
    我说:“就是说不出道理。就象你为什么生在安徽农村。你若生在城里,可以当演员呢。”
    “哄我。”她抿嘴一笑。
    “真的。城里没几个有你这么漂亮纯真的。”
    “什么叫纯真?”
    我说:“就是又纯洁又真挚。”
    “什么叫纯洁真挚?”
    “纯洁就是纯粹洁白,没有污点。真挚就是真诚恳切。”
    她还是一脸迷惘。
    我想了想又说:“纯真就象一只雪白的小兔子。就象一个干净透明的池塘。就象十五的月亮。”
    她羞涩地笑了:“我哪有那么好呀。我们村里说人漂亮都说是象一朵花。”
    “那是村里人纯真的多,所以就看漂亮不漂亮。不象城里,漂亮的人多,纯真的人少..”
    她眼睛一亮,笑了说:“村里人都说我是百里挑..”她的脸又腼腆地红了。
    “你还可以当舞蹈演员。”
    “我妈跳过宣传队。跳喜儿。后来就有了我。我爸是个上海知青..”她眼睛里闪耀的光彩突然黯淡下来。
    “他现在..”
    “我没见过他..”她细眉微微耸起,怅惘地望着远处昏黄朦胧的灯光。
    哦,对不起,我不该问。外国人总是这么说的。我没说。说了她也不会明白。我默默地伴着她向前走去。
    青春电影院在演西班牙的《沙漠情》。
    一进电影院她的情绪又高涨起来,弯着腰小鸡儿一样活泼地跑来跑去找座位。开演后,她不停不歇地问我。我高的矮的是哥哥和弟弟么?他们是好人坏人呀?好人为什么跟了别的男人走呀?他们去这大沙漠干什么呀?这么热这么干有什么好玩的牙?什么叫摄影呀?拍照干什么呀?事业是什么呀?为了事业就要吃那么多苦么?
    “为了事业就要吃那么多苦么?”她闪起黑黑的眼睫毛问我。
    我的心猛地一颤。你知道我想起了我的《蝙蝠》。事业。事业是什么?事业。事业。冥冥之中的事业之神怎么会把我的事业同《蝙蝠》萦系在一起。为了《蝙蝠》,为了菩萨,为了阿木,我就该吃那么多苦么?我的胸腔象是干涸了的河床,嗓子里干渴得冒烟。我象一只迷途的老羊,四处寻找嫩草和甘泉。我知道我的甘泉就在我身边。我象渴望甘泉一样渴望她的小手,仿佛她那纤弱的小手就是一注涓涓的小溪。可是我不敢。我又怕她喊起来,怕她把我看成坏人,怕她站起来惊惶逃窜。我嘴里不停地回答,脑子飞快地转动。后来不知怎么想起了《红与黑》里于连与德瑞娜夫人勾搭的那场戏。我悄悄地把胳膊挨着她的胳膊。她的胳膊轻轻一抖却没移开。真同电影里一样。我又挨紧一点。她还是没动。我终于抓起了她的手。她的手微微一颤没有抽走。我于是轻轻地抚摸她的手。她的手纤细柔软,只有手心有几颗硬硬的茧子。我的血液疯狂地流动着。你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抚摸异性的手。黑暗的混乱的液体在我心里疯狂的沸腾和动荡。我顺着她的手向上,抚摸她的胳膊和肩胛。我偷偷地看她。她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电影,眼帘忽然羞涩地垂了下来,银幕上男女主角正在接吻。我看看她薄薄的淡红的嘴唇,想吻她的念头强烈地侵袭和笼罩了我。疯狂。骚动。液体的疯狂。液体的骚动。骚动的液体。疯狂的液体。
    我迫切地等待着电影散场。
    我拉着她挤出人流时,我发现她泪流满面。
    我说:“怎么啦?”
    她的两只手上已是湿淋淋的。她又撩起衣襟擦眼泪。
    我心里一阵慌乱。莫非她已从银幕回到现实,后悔了,憎恨了。
    我说:“我,我..”
    她说:“他们走出沙漠了么?”
    我悬着的心落回了原处。我说:“没有。”
    她硬咽着说:“死了么?”
    我说:“嗯。”
    “为了事业就得送命么?”
    我想了想说:“是的。”
    “那你千万别去搞什么事业啊。”她说着,又撩起衣襟擦眼泪。
    这时候我看见了她的白白的一截肚皮。我的身子又晃了晃。
    我说:“导演的意思是,为了事业和精神,死算不了什么。”
    她仰起脸望着我:“精神是什么?”
    我说:“心里想的东西。”
    她说:“为了心里想的东西就去死么?”
    “是的。”
    “人死了就不能活了呀。”
    我想了想,又点点头:“是的。”
    她又问我:“人死了,心里想的还能在么?”
    我说:“在。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她茫然地望我,忽然哆嗦了一下,怯怯地问:“那么还是有鬼么,是吗?”
    我一愣,说:“没有。一个人死了,他的种族意志却是生生不息的。就象古时候一只馋鱼的猫死了,它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的十八代儿子,还馋鱼。”
    她噗哧笑了。
    我挺高兴,只说:“人也这样,登徒子好色,几千年过去了人还好色。”
    她说:“什么叫登徒子好色?”
    我说:“宋玉写过一篇《登徒子好色赋》,说好色的人都不嫌丑女,登徒子不嫌妻丑,所以登徒子好色..”我这时忽然意识到大才子宋玉犯了偷换概念的逻辑错误..
    “那你说我丑..”她眼里两汪泪水一闪一闪。
    我的心一动,说:“你那么漂亮,我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
    她羞涩地低下头笑了,有两点泪珠落下。
    这时候我发现我不知不觉中已把她带到了一个漆黑的弄堂。我吃了一惊。远处弄堂口有盏昏黄的灯光,照着一只灰色的垃圾箱,那地方象是另一个世界。我回过头来看看她。她正两眼水汪汪地望着我笑。
    我说:“你怕么?”
    她说:“有你就不怕。”
    我说:“为什么?”
    她说:“你不是坏人。”
    我说:“怎么不是坏人呢?”
    她说:“坏人就是很坏的人。”
    我说:“我也不是好人。”
    她看看我,有点儿胆怯地笑了:“你是好人。”
    “为什么?”
    “坏人只知道要钱。”
    我笑了。忽然又疑惑地想,这么说老福、老陪、紫疙瘩、超短裙、小太阳什么的都是坏人了?那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人也都是坏人了?她怎么也会有“他人即地狱”的这类古怪思想的?
    “坏人不会随便给人钱的。”
    原来她是因了昨天的钱才把我当作好人呢。可我是好人么?我今天还想给她钱。还想给她钱,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心里一阵惶惑,慌忙换个话头:“你叫什么名字?”
    “秀秀。你呢?”
    我一怔,说:“大头。”
    她说:“你的头真大,难怪那么聪明,什么都知道。”
    我说:“我原先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可现在发现,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哄我。”她忽然抿嘴笑了:“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人家下雨有伞,我有大头。”我同她一起说完,一起笑。我的笑有点儿苦涩。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她说:“你的真名呢?”
    “..福生。”这是老福的名字。我不知怎么说出了他的名字。我以往不是卖友求求求保险的人。
    “福生。我们村里好多人用这个名字呢。”她又抿嘴一笑:“你是哪个厂的?”
    “电视机厂。”我说。
    “我看过电视。就是小电影。你手一摁一摁,它就换着演给你看。真好看。”她又笑了。
    我发现她笑的时候,胸脯就象小兔子在昏暗的夜色中活泼地跳动。她显然是不戴胸罩的。小初说现在有不少浪女晚上在街头鱼寻钩子一样游荡时,裙子底下什么也没有。不过秀秀不是故意的。我相信。十八年前我下乡的地方,姑娘们没有戴胸罩的。傍晚歇工,好些少妇干脆光着上身在塘边洗澡。我又看看秀秀颠动的胸脯。我的心剧烈地蹦跳起来,脑袋一阵阵发晕。
    “我,我..”喉咙里干渴得说不出话来。
    她微微地仰起了脸望我。
    那种拥抱的渴望接吻的渴望抚摸的渴望犹如咆哮的海浪交锋地拍打着我每一个细胞。
    她仰着脸闭起了眼睛。那春情耸动的神态,简直和刚才电影里女主角接吻前一模一样。人真是一种极聪明极会模仿的动物。
    我手忙脚乱地扒下口罩,伸手搂住她的肩头。
    “咳。”垃圾箱那里忽然有了异常响亮的一声咳嗽。
    我慌忙松了手,把口罩捂到嘴上。人从远处走近,侧着头死劲盯着我们。秀秀躲到了我身后。我不怕,你知道我那口罩特别大,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东张西望窥测世界。我用我露在口罩外的眼睛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是个满脸横肉的老太,终于悻悻地走过去。
    我回过身来,刚才的激情火焰已经熄灭了大半。我望望她。她也局促羞涩地望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轻轻扯扯我的衣襟,说:“你今年多大?”
    我说:“你呢?”
    她娇嗔地一噘嘴:“告诉过你了。”
    我说:“十八?”反正她先是这么说的。
    “我们乡下都早。”她嘴角弯弯地翘起,又问:“你呢?”
    我尴尬地笑笑。我不知道怎么说好。我说十八么?可我有一张三十岁的老脸。我心里怕惑慌乱,那种肉体和灵魂向无底深渊附落的恐怖幻觉又悄悄地笼罩过来。我把眼光从她耸起的乳房上移开。
    我说:“你猜。”
    她说:“二十多。”
    我看看巷口的路灯,想说些别的。说什么呢?路灯?拉圾箱?还是昏黄的灯光?
    她又扯扯我的衣襟:“对么?”
    我脑袋斜着晃动了几下。这法子挺妙。点头摇头随你怎么认定。我忍不住笑了。
    她也笑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笑了一会,说:“你们城里人不晒日头,又吃得好,看小。你看起来二十,其实有二十三了,对么?”
    我的阔嘴躲在口罩后面苦笑了一下,吱唔了一声:“还大一点。”
    “二十四?”
    “还大一点。”
    “那么大?”她眼睛掠过一丝遗憾,低了头,良久,又仰起脸,望着黑乌乌地墙说:“我们农村也有差十来岁的。”
    我说:“什么差十来岁?”
    她轻轻地推我一下:“你真坏。”
    我觉得这动作来源于无数国产农村电影里小夫妻或未婚小夫妻的亲昵镜头。我怎么可能和她结婚呢?当我领着一个农村妻子走进编辑部时,同事们的牙一定会笑掉的。等他们一个个进了牙科医院,那些忙得无聊专门出差错的牙科医生也会笑掉牙的--这自然又是我的痴想。你知道我的脑子有点毛病。不过就算别人不笑掉牙,我能一天到晚同她说好人坏人?我能向她倾吐我的苦恼和烦闷?她能为我解脱那千千万万纠缠于我脑子里将要把我逼疯的古怪问题?她看得懂我的《蝙蝠》么?那四十八只《蝙蝠》她一只也无法看懂。是她那女性的妩媚和柔软和..我是以一个纯男性的面目来获取她的。这无异于兽类的公对母的追求雄对雌的追求。兽类。我或许真是一只没有人性的野兽。可我作为一个男人我渴望女人,我作为一个人我的精神世界象一个悬浮在空中的瞎子。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摸不着什么都不知道。我唯一能干的事就是渲泄,本能的渲泄。我不知道局外人是不是认为这是我的错。
    “你笑什么?”她怯怯地问。
    “我笑了么?”我的嘴在口罩里嗡嗡地问。
    “笑了,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的。”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人都这么说。我忽然疑惑起来。人世间可以推翻和驳倒的真理何止千条万条。 历史不断前进, 真理就不断地抛在身后。“精神”、“理想”、“雷锋”、“纯文学”,都被抛在身后了么?历史真的向“物”向“钱”不停不歇地疾驶而去了么?尼采说“上帝死了”,尼采成了一个大哲学家和大疯子。老福发明了“雷锋吃虾”的故事,老福算个大哲学家还是大疯子呢?或许也是两者兼而有之。伟大人物疯癫之事可是太多了。海明威一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梵高一刀割下了自己的耳朵送给女人,希特勒屐一场战争杀死了几千万人--啊呀,错了。希特勒算不了伟大的人。还有几位伟大的人物没发动任何战争却让无数元帅将军科学家思想家无辜百姓命归黄泉--啊呀,我恐怕又错了。你知道这话很反动,不过幸亏我没说出口来。
    我的嘴又躲在大口罩后头苦苦一笑,说:“你从眼睛里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吗?”
    她望望我, 笑意渐渐地少, 疑惑渐渐地多。她微微地打了个哆嗦,胆怯地问:“你会我和结婚吧?”
    我也微微地打了个哆嗦。我不知怎么说好,又把脑袋斜着晃动了几下。
    她默默地望着我,身子不停地颤动。
    “你有点凉吧。”我脱下衬衫披在她肩上,说:“不早了,你的同伴该急了。”
    “她们有人家了。”
    “你也会有的。”
    她不作声了。走到弄堂口的时候,我看见她脸上有几颗被灯光映得黄浊浊的泪珠。我的心一紧,鼻子酸溜溜的。
    我说:“明晚上我们去玄武湖玩,好么?”
    她点点头,仰起脸望我。月亮从云层后面钻出来了。月光将她脸上的泪珠照得清澈又明亮。她笑了。泪珠滴落了。她微黑的脸上呈现出纯洁无瑕的安祥和幸福。
    我的心越发地揪得难受,我眼睛也湿了。我抬起头看看月亮。月亮也是纯洁无瑕。夜空也是澄澈清明。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拾元的钞票,默默地塞在她手里。我没敢再看她的脸。
    我怕看见她哭。更怕看见她笑。

五  龙门梦

    别走。别走。我有咖啡。雀巢咖啡。我有书。你们喜欢的。黄极了。《庄有相的浪漫史》。你们。再坐会儿。无论如何。随便坐坐。我有思想。哲学。精神。纯文学。蝙蝠。别走。请别走。我说个笑话。笑话。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不不,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没下雨。请再坐。坐会儿。我,我有钱。钱。钱能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留住..
    他们终如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去了。终如风一样飘得无影无踪了。没有嘁嘁嘈嘈的脚步声,也没有楼梯吱吱唔唔的呻吟。
    孤独、悲哀、焦虑、抑郁、烦躁、绝望,又如阴云一般笼罩着我,吞噬了我。我透不过气来。我听到了我的哭泣声。灵魂的哭泣声。吱唔哇哇。吱唔哇哇。吱唔哇哇。象猪叫一样。这或许原本就是猪的哀鸣。
    眼皮象是胶粘住了。我费力地睁开,它又粘合。
    猪还在低沉地哀鸣。那猪声分明是在我的窗下。猪拱出圈了。是那只杀猪般尖叫的正发育的肉猪么。它或许想离群逃窜。老驴头杀猪。为了不交税。自己杀猪。把猪骗到身边,撸顺毛。猪快活无比哼哼唧唧。老驴头忽然捅了猪一刀。猪疯了。红着眼拼命地逃窜。猪忍受不了人的伪善和欺诈。猪逃了。房东就不怕猪逃走么。逃不了。这里有吃的。逃走,当天就得挨偷猪贼的刀子。娜拉出走以后挨了刀子么。资本主义社会是把血淋淋的杀人刀子。娜拉出走也没出路。鲁迅说的。没有经济来源,或者死,或者当个烟花女子。女子应该自立。总不能望远无穷地唱伤心咖啡馆之歌。只是中国女子太可怜,逃脱不了封建主义。几千年的封建文明史根深叶茂。可是猪又为何出走呢?厌烦同类的嘁嘁嘈嘈家长里短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争名夺利唯钱是图歇斯底里么?它猪即地狱?猪或许也会消极颓废也会无聊厌烦也会愤世疾俗也会戴上一只大口罩?编辑部的一位仁兄说: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人象有相这样下定决心要不快活,他对快活疑虑重重,如果他快活了,他就要弄得不快活。真是一语中的一针见血一鸣惊人。要不是我知道这话的出处,我真会立即拜倒在这位仁兄脚下。那时候主编跟我谈话,谆谆告诫我一定要与群众搞好关系,才能肩挑更重的担子。
    我说:主编,有相索林应该注意的危险太多了。举例来说,有希特勒墨索里尼和东条英机,他们都在嘲弄我。还有那只满脸紫疙瘩的盐水鸭,那个满嘴咖啡锅巴汤的小太阳,那个一会儿叫我老师一会儿又要我叫他老师的老福,存心要把我弄糊涂,弄成一个精神病。还有那大大小小医院的医生,同所有阴谋家勾结起来硬说我没病,企图让我身体里的癌细胞、脑膜炎、乙型肝炎、艾滋病病毒,精神病分子争剧增长恶性膨胀此起彼伏波澜壮阔开成不可阻挡的遏制的罪恶潮流..
    主编迷惘地望我。
    我噗哧笑了。
    主编愈发迷惘,不太清澈明亮的眼睛上又蒙了一层蝉衣。
    我说过我从来不相信柳宗元所为的“嬉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痛哭。”约瑟夫.赫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提高了我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觉悟,认识到世界上充满了笑声。至于这笑声里裹着的是空虚是苦闷是绝望是歇斯底里,那与我无关。你知道我生活的地方同美国遥隔数万里。我们站着他们倒立。
    你知道这时候主编笑了,亲切友好和信任地拍拍我肩头。
    猪又吱唔哇哇吱唔哇哇地叫唤。不知是不是“长歌之哀”。猪又有什么可哀的呢?兽类与人的根本区别就是没有理想。受因斯坦说:我从来不把安逸和快乐看作是生活目的本身--这种伦理基础,我叫他猪栏的理想。真是了不起!契诃夫说:人生的快乐和幸福不在金钱,不在爱情,而在真理。真是太棒了!高尔基说:人需要真理,就象瞎子需要明眼的引路人一样。这真是妙极了!屈原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之佳句。屈原求索的保证也是真理。真理啊,你在哪里?真理啊,你姓什么?有部电影叫《爱情啊,你姓什么》。据说卖座率排在第X位。这是《XX日报》最近披露的。而《黄土地》《青春祭》却排在“倒数XX位”。《XX日报》由此论证:电影的普及化大众化在中国是何等的迫切;所谓的艺术探索是何等的逆时代潮流而动。逆时代潮流而动就是反动。这是一本词典说的。我想想那些电影导演电影厂长真正是蠢笨如驴。若是我,马上就拍一部《金钱啊,你在哪里》。上座率保证高达百分之一百还拐零头。我相信老福和紫疙瘩们肯定会把小脑也一起用上去的。而你拍《真理啊,你在哪里》,哪怕是高尔基瘦先生返魂,卓别林矮先生再世,上座率也得排在“倒数X位”,连“倒数XX位”都别做大头梦。
    猪还在吱唔哇哇吱唔哇哇地哀鸣。就象一位郁积了千百年悲哀愤慨的演奏家,不停不歇地演奏着一位悲愤哀怨狂谱下的曲子,搅得我心里烦躁如火焚如乱麻如抽丝如捣鼓如..他妈的!猪它妈的有什么可悲哀可愤慨的呢?猪吃得饱睡得好又不用奔波上班劳心劳力哀国哀民。猪它妈的真是蠢笨如狸。我得把这蠢猪从窗下赶走。我奋力地睁眼睛,可眼皮还是粘着一样睁不开。这倒有点象我的思想,思想粘在悲愤上就象漫画家卜劳恩笔下的“万能胶”,挣不脱甩不脱越缠越紧越缠越多。“酒困路乏唯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或许思想走的路太漫长了。或许喝点茶能清醒一些。可惜茶已喝光了。“三剑客”沙龙聚义时一激动买下的十罐咖啡两年前就已底朝天。“三剑客”手持三柄思想的利剑,身跨文学的骏马,驰骋于祖国万里江山,披荆斩棘,开辟疆场,天连五岭银纸落,地动山河铁笔摇,借问八股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哗喇喇旧楼已倾,轰隆隆中华文化新大厦平地而起!
    血液又在我血管里奋勇地奔流起来。EGO(自我)和SUPEREGO(超我)蠢蠢欲动。我终于奋力地支起了身子。我看见我那支英雄牌钢笔已经蒙上了浅浅地尘灰。我想起这些天我是病了。一场不该生的病。耽误了我第四十九只《蝙蝠》的诞生。两天了,我原本或许能修改或重写第一节。四十八小时的生命,就这么趁我生病,悄悄地残酷无情地从我身边溜走了!真是一场不该发生的灾难。不该发生的灾难。它扼杀了我两天的生命,损害了我与朋友和同事们的友谊..
    “有相!有相!”
    听得唤声,眼睛却睁不开来。刚才不是已经起身了么?不是已经有那EGO和SUPEREGO蠢蠢欲动了么?不是已经看见蒙了浅浅尘灰的英雄钢笔了么?莫非又是我那摆脱不了的白日梦幻?古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弗洛伊德说“梦就是一种被压抑、被压制欲望的被伪装起来的满足”。一个饥饿的人梦见自己抓住了天上的圆月,什么原因呢?想偷吃邻居烤的又圆又黄的大饼,这种欲望又为社会法规和个人良心所不容,只好在梦中乔装打扮去抓月亮,来满足自己被压抑的欲望。若真如此,那么我梦里的钢笔梦里朋友梦里的女人梦里的愤怒抑郁孤独苦闷又是什么原因呢?
    “有相!有相!”象是老福的声音。
    眼睛还是睁不开来。这就象小时候在游泳池传染上红眼病一样。早晨起来,干了的脓液紧紧粘住上下眼睫毛。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红眼病。嫉妒也叫红眼病。嫉妒也是人的本性。嫉妒是人类无法避免的疾病。嫉妒是人类无法逃避的灾难..我怎么会梦见老福来叫我呢?莫非是因为我嫉妒老福?老福是说过的。不止一次说过。我嫉妒么?是嫉妒么?嫉妒一般发生在同行飞黄腾达之时。我嫉妒老福写小说么?老福写的不是我执迷的纯文学。我嫉妒老福编了好稿子么?老福去年就调到作协搞专业创作去了。我嫉妒老福发财么?莫非我灵魂深处也写着一个极大的肮脏的“钱”字?我不是向来以“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而自傲么?莫非我的灵魂也是一个蝇营狗苟之徒?
    “有相!有相!”这是老现的声音。老现是个现代派。从传统派到现代派是个质变。现代派。现代派。老现言必现代派。
    我的身子不知怎么晃动起来。有人推我。这是帮助我摆脱梦魇的最好办法。我终于睁开了眼睛。我长长地吁出口气。有人把我从长久的无法摆脱的一个循环又一个循环的痛苦梦魇中拯救了出来!巴金说:友谊在我过去的生活里就象一盏明灯,照彻了我的灵魂,使我的生存有了一点点光彩。爱因斯坦说: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莫过于有几个头脑和心地都很正直的严正的朋友。
    我望着老现,望着阿鸣,望着小初,望着老福,眼泪从我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我哽咽着说:“谢谢谢。”
    老现亲切地抓起我的手拍拍我的手背说:“有相,你看,谁来看你了?”
    我往门边看看。一个高大的身影猫着腰钻进我的鸟巢。
    马夫。会是他么?这位被称为“集小说创作、文学评论、绘画理论和舞蹈理论于一身”的马夫,是公认的先锋派新潮派的热心支持者。湖南作家背后戏称他“马领袖”上海作家干脆就称“马领”。人都知道他发现和重视了阿城、莫言、刘索拉、何立伟等青年大学。马夫怎么会钻到我的鸟巢里来呢?难道就因为我认识他四年,见过十几次面么?难道就因为我的《蝙蝠》得到过他的指点么?我的心忽然一颤,莫不是我的《蝙蝠》得到了他的青睐?《蝙蝠》。四十八只《蝙蝠》都已飞回来,此刻正排成一溜叉手叉脚不知羞耻地躺在桌上睡觉呢。我的脸蓦地红了。我抓起一张尘灰厚厚地报纸盖在它们赤裸的身子上。
    “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马夫说。
    “我,我没..好了。”我挣扎着坐起来,眼泪十分及时有效地涌了出来。
    马夫的眼睛也有点湿润了。马夫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我努力地回忆着,自己是否还有什么小说寄在某个刊物。没有。当编辑这几年,寄出去的小说都能回来。读大学时倒有几篇一去不复返的。可那些稚嫩的学生腔的东西除了换点稿费和蒙蒙小太阳之流,又有什么实际价值呢?
    “最近写什么作品了?”马夫亲切地问我。
    “没,没。”我惶惑地睃了一眼那遮住羞的四十八只《蝙蝠》。我发现有一个个迷朦飘忽的白色雾圈,轻轻地接二连三地拍打着那尘灰厚厚的报纸。报纸编钟乐舞似的一掀一掀,悠悠颤颤,颇有一点诱人的魅力。屋里怎么会有这迷人的妖里妖气的雾圈?我的目光顺着雾圈的来处寻去。那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小洞,洞口黑褐色皱皱巴巴,有点象人的肛门。那洞口一紧一松一张一弛,一团团白雾便从黑洞里喷出,又徐徐地幻化成一个个雾圈,雾圈轻轻地拍打报纸,报纸一掀一掀..冥冥之中的神把一切安排得如此有规律。那小洞的上方又有着两个黑黝黝的洞。再上面,是一双紧闭的眼睛,象是静心修道的大禅师。大禅师。禅师是人,再大的禅师也应该是人。我再往下看看,这才惊讶地意识到,那皱巴巴黑褐色的小洞,竟是张人嘴。我从没想到过人嘴模仿肛门能模仿得如此想象。我终于认出那嘴长在阿鸣脸上。阿鸣似乎睡着了,一副悠然出世的神态,陶醉在无限幸福的禅悟之中。
    “你上回寄给我的那篇《老猪》”,马夫那双挺有神的眼睛望着我说,“我觉得挺有意思。”
    我说:“什么..”
    “现代派。现代派。”老现激动万分地擦着眼镜。象是眼镜上有着传统派的污点。老现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马夫说:“想法挺好,意象也佳,只是僵了一点。”
    我说:“老猪..”
    老福突然说:“我说一篇好小说不能有明确的意念。”
    老现莫名其妙地哆嗦了一下。
    马夫眼睛却一亮,望着老福说:“嗳,你说说。”
    老福说:“现在泛滥于文坛的小说大多都是在用逻辑推理论证一个概念。读起来毫无韵味,象条竹龙。”老福小心翼翼地瞅瞅马夫。马夫很专注地听着。老福脸上渐渐浮出潮红,“竹龙,就是一节节竹管,用绳子穿起,也会摇头摆尾,可连接处毕竟生硬僵死。好小说应该象条活龙,在浩渺云雾中自如地腾跃飞舞。神龙见首不见尾。”
    我说:“意念就象灵魂一样的,怎么能够没有呢?关键要做到‘有匠心而无匠意’。”我看看马夫,这是他说的。
    老福说:“你只要脑子里有了明确意念,就不可能不露匠意,不可能不僵硬。”
    我说:“《地洞》《万有引力之虹》《好人难寻》《心灵之死》《第二十二条军规》都有明确的意念。”
    老福说:“那就不可能载入史册。”
    我说:“已经载入了呀。”
    老福说:“什么史册,你别蒙人,拿出来看看。”
    我说:“《西方现代小说史》,我可以找给你看。”
    老福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说:“我不看不看,反正你那篇《老猪》就是意念太重写僵了。竹龙。难以卒读。不信你问老现和小初。”
    小初说:“我向一不喜欢有相的小说。”
    老现却没趁势踩沉船,他紧张地搓着双手,身子跟着手一起颤抖。
    我想说几句什么感激老现,忽然又觉得不对。我说:“什么《老猪》呀?”
    老现的眼光避开了我,转向了我的书桌。我的目光刚落到书桌上,身子就不由得一哆嗦。我没想到那轻飘飘无声无息的圈圈已经不知不觉将报纸挤到窗台上去了。四十八只《蝙蝠》赤裸裸地躺在书桌上。
    老福说:“《天上文学》退了你这么多稿就是证明!”
    马夫顺着老福的眼光转过头去看看。目光停住了。他站起身,弯下腰,细细地翻看。
    我脑子里轰地一声,眼前金星乱跳。人大约都是有点虚荣心的。退稿对任何人来说都不能算是英雄业绩。多少个青年作家青年编辑梦寐以求得到马夫的赏识。得到马夫的赏识就是意味着跨进先锋派或新潮派马队,意味着从此领导文学新潮流。我知道我从此永无希望。
    马夫慢慢地转过身来。我发现他的脸涨红了,眼里噙着泪。
    他问:“都是你写的?”
    我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我从马夫的看出,命运之神正在徐徐降临我的头顶。我把脑袋斜着晃了晃。你知道我曾用这一招,应付了秀秀。
    马夫感叹说:“中国象你这样的作家太少了!”
    我说:“还有一个炳福。”
    马夫眼睛一亮,问:“炳福是谁?”
    我说:“轧钢厂的一个工人。”
    马夫说:“你这儿有他的作品么?”
    我说:“有。”我正要起身去取,突然吓出一身汗来。我怎么能把那“嘀铃铃”的“蓦地” 推荐给马夫看呢? 除非我疯了。我于是又慌慌张张避开马夫的眼光说:“我,我让作者修改去了。”
    “修改好再给我看吧。”马夫说,“你的《蝙蝠》可以让我带走看看么?我想在《地上文学》上重点推出。老森会同意的。”
    我知道马夫是《地上文学》的副主编,老森就是主编森林同志。我想说几句感恩戴德的话。可我天知道怎么极不要脸地哭了起来,呜呜呜呜象个孩子一样哭得很厉害。
    马夫伸出手轻轻拍我。
    我呜呜哭着说:“《老猪》不是我写的。我也不知道是谁写的。”
    马夫惊讶地望我。
    阿鸣忽然眼睛睁开一条缝,手指着我,慢理斯条地说:“《蝙蝠》也不是你写的。”
    “《蝙蝠》是我写的。你可以问老现。”我用目光向老现求援。
    老现说:“是我写的。《老猪》是我借用了有相的名字寄给马夫的。”
    我说:“老现你也写小说?怪不得你天天晚上关着门。可《蝙蝠》是我写的。你给我作证。”
    老现笑了笑说:“你真会开玩笑。现代派。现代派。你写的你能说出你写了些什么吗?”
    “能!我能一只一只背出来!”
    “一只一只地背,小说能用‘一只’么。你连汉语都不会说。”小初说。
    我不想同他们费这些鸡零狗碎的口舌了,我只需说出《蝙蝠》的梗概就行。我努力地回忆着,可是不知怎么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起来。我突然慌了,莫非是谁偷走了我的思想。那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别人要钱,我要思想!这一二十年,我花了多少心血,苦苦地经营着思想这过了时的买卖。既然思想这东西已经一钱不值,他们干嘛还把我这赖以生存的东西偷走呢?人啊人!人他妈的真是个古怪的东西!古怪。古怪。真是个古怪的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喂!喂!”
    “哈哈哈哈哈哈哈..”
    “喂!喂!”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我发现眼前晃动着一颗秃头。房东?房东怎么也来了。
    “又做白日梦啊!”房东笑着说。
    我四面看看,鸟巢里空荡荡的。只有我和房东。我恍恍惚惚觉得我不是做梦。时间和我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把过去的往事幻化一下,又在我眼前重演。这样的事发生在上海还是北京还是东北的漠河还是海南岛的椰林。我记不清了,你知道我认定我脑子有病。这显然也不是我的错。
    房东说:“你们这些作家,飘飘浮浮的,太不实际。”
    我说:“你的猪跑出圈了。”
    房东说:“我放出来的。”
    我说:“放出来它不逃跑吗?”
    房东笑笑说:“地球是圆的,跑一圈还是跑回来。”
    我想想这真是十分有道理的话。我活在这圆溜溜地地球上,尽管我的灵魂象脱缰的野马,可跑来跑去不还在鸟巢里过日子吗?看来人和他的灵魂根本没必要四处逃窜。
    我说:“那何必放它出来呢?”
    房东说:“咬掉了半拉耳朵。”说完摸摸耳朵,又伸手圈成烧饼大一个形状。
    我望着房东的大耳朵,想象着剩下的血淋淋地半拉耳朵,心里一哆嗦,说:“人耳朵么?”
    “猪耳朵。”
    “人咬的么?”
    “猪。”
    “猪也会咬人?”
    “咬猪。”房东又伸出手摸摸耳朵,“那半拉,我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八成是吃下去了。”房东龇出十几粒黄玉米粒儿笑了,“不然倒是一碟下酒菜来。”
    我看看房东的大耳朵,又摸摸自己的大耳朵。我知道我的大耳朵远不如房东。房东一字不识比我快活多了。真是耳大福大。我笑了。
    房东也笑了,伸手在口袋里掏掏,掏出一封信给我。
    有相:
    你生病了,我和编辑部无时地刻不牵挂着你的病情。望你静心养病,争取早日康复。
    明天编辑部开会讨论下期稿件,你若身体康复,请于上午八时准时到达。
    再次表示深切的慰问!祝你早日康复!
                                          王英
                                          七月三十日
    我流着泪捏指计算,我发现我已经有三天没上班了。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六  乳腺癌

    我把没撑脚的努辛难得靠在墙上,伸手摸摸口袋,犹豫着要不要戴上那只大口罩。
    “常旗。”
    我听得是娅娅的声音。回头看看,她正推着挂了两个大邮包的自行车过来,眼睛冲我笑成了两条可爱的细缝。我忽然想起她是叫我。
    我努力堆出一点不太苦的笑说:“我,我姓庄,庄有相。”
    “哦,哦,看我--哦呵呵呵呵..”她发出了银铃似的笑声,腰也弯了下来。连衣裙的圆领口照例敞开了。
    我不得不又看见了她平板雪白胸脯上的两颗乳头。我忽然发现她左边的乳头明显比右边大了,那褐色的皮肤凸凸凹凹,有点象熟透了的荔枝壳儿。我知道这是什么。电视台几次播放《乳腺癌的防治》,荧屏上自然少不了患病与不患病的乳房,也就自然吸引了无数对死亡异常恐惧的女士以及象我一样娶不到老婆的男人的贪婪的眼睛。
    “小常..哦小庄哦咯咯咯,瞧我瞧我又差点叫错了,你犯什么呆呢?”
    “我..我..”我眼睛惶乱地躲避着,两只手慌慌忙忙抓起那两只大邮包,拔腿就往楼上跑。
    “我来,我来。”她照例抿嘴一笑。
    “我来吧。”
    “我来,我来,哪能让你--”
    我又一如既往地闻到了那股幽幽的香。
    “谢谢,谢谢,真谢谢啦。”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又呵咯咯咯笑起来。
    天天如此。就象日落日出。你早已知道。
    我微微气喘地把包拎到了六楼。今天不用优先挑选。四十八只《蝙蝠》已经全部归巢。蝙蝠不是竞飞的信鸽,拿不到奖金卖不了高价。四十八只《蝙蝠》唯一的归宿恐怕是废品收购站,然后送到造纸厂打成纸浆造成草纸什么的,然后又完成使命进入粪池遗臭万年。至于我能得到的大约是买一根冰棍的硬币,想吃雪糕还得花上千儿八百个夜晚创造五六十只新《蝙蝠》。
    “嗳。”娅娅又甜甜蜜蜜地唤我。
    我手上照例又多了一只嘉应子。我呆呆地望地那捏着我手腕的白皙的手,张了张嘴:“我,你,我..”
    “谢谢你啦。前几天你病了,可苦了我了,这么大两个邮包,我气都喘不过来。也没人帮着搭一把,那些编辑老爷,咳。哪象咱们搞编务的。嗳,你病好点了么?”她认真地端详着我的脸,又摇摇头,“气色还不好,上班别干重活啊。”
    我连连点头,别说她把我搞成不知哪里的常旗,搞成什么编务,就是搞成三岁娃娃七十岁老太,都没关系。你知道她不是故意的。记不住小人物自古就不算犯法。
    “要不要我帮你同孙主任说说,再休息两天?”
    我又连连摇头。孙主任经常亲切地拍她的背脊。可惜那荔枝似的东西不是长在背上,孙主任无法知道无法及早地提醒她。我记得妈妈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于是我鼓起勇气,望望她薄薄的贴在胸前的连衣裙,问:“你身体好么?”
    “身体?好啊,当然好啦,没病没灾。无病一身轻,无官一身轻,哦呵呵呵..”
    笑一笑,十年少。有了这种毛病,你就是少到三岁也没用。唉,看起来她还蒙在鼓里。我得告诉她..告诉..怎么告诉呢..娅娅,你的乳头..不行,不行,得想一个妥当的巧妙的法子..
    “哦,听说你病得厉害,这几天我一直想看你去的。东西都买了,可不知道你住哪里,孙主任也不知道,王副社长也不知道..”
    “啊,不用,不用。”我连连摆手。这时候我看见王副社长从五楼直站来。我想我该上班了。

七   我戴了一只大口罩

    “有相?”
    “有相!”
    “有相!!”
    亲切无比的目光爬满我的脸。我向四面八方连连点头,又努力挤出笑来。
    众人的搜寻和探询的目光,蚰蜒一样在我头顶脚背身前身后蠕动不歇。
    你知道我有一个怪癖,每当被人围着盯看,就会想起湖南作家徐晓鹤给我说过的故事: 张家界逮到一只“野人”,关在笼里,天南 海北展览。“野人”同人差不多大小。不象猩猩那么笨拙,也不象猴子那么灵巧。一身细绒绒的黄毛。一双鼓溜溜的眼睛。看见漂亮女人,便双手扶着自己胯下的东西,喷出一股半乳白半透明的精液。一说那“野人”长期找不到门当户对的配偶,如今性变态下流的厉害;一说“野人”是对囚他于笼内的人类发泄仇恨。我努力地把双手伸到身背后,相互搅扭着,我得遏制住我脑子里翻腾不歇的怪念头。我的一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就是干了这活儿被判了七年。据说干这活儿在美国送医院不送监狱,甚至还有人假惺惺地表示同情。真是太资产阶级自由化了。
    “有相,我们原本今天想来看您的。”
    “是啊,我还想买点水果蛋糕什么的。你一个人住在乡下挺不方便的。”
    “是啊,我还想买点盐水鸭的。我知道你喜欢吃。”
    我心里一激动,眼睛又挺娘娘腔地湿润了。我说:“太谢谢!太谢谢!太谢谢!”
    “前两天我们也想来的。”
    “是啊,这几年我们没见你生过什么重病,也不清楚。”
    “啊,《蝙蝠》修改,或许..”
    “后来见主编写了那样的信你都不来..”
    “太谢谢!太谢谢!”
    “那天我就想来了。盐水鸭已经涨了,你知道么?秤了一只,钱没带够,半只又拿不出手。..”
    “要不今天我们肯定会来的。”
    “肯定的。肯定的。”
    “肯定的。”
    “太谢谢!”
    “我早上买了晚上的《灵与肉》,我也会不去看的。”
    “我也是。”
    “太谢谢!太谢谢!太太谢谢!”我说,“我没法掏出心来让你们看,可我是真心真意地太谢谢。别林斯基说,真正的朋友不把友谊挂在口上,他们并不为了友谊而互相要求一点什么,而是彼此为对方做一切办得到的事。你们要我做什么吧,只管说,我抛头颅洒热血也一定去办!”
    大家忽然用一种十分惊讶的眼光看我。
    “有相真逗。”
    “黑色幽默。”
    “现代派。现代派。”
    我想我还应该说点什么表示感谢,表示真诚的感谢。可是我已经说了十几个太谢谢了,他们平均一人已能分到三四个了。俗话说:三遍比粪臭。我不能让他们老闻人粪的臭气。我得换点话说说。
    “我对不起你们。”我努力沉痛地低下大脑袋。这有点象国产电影里什么战犯如今重游中国万遍一律的动作。
    众人脸上都表演着谜一样的纳闷。几乎所有国产电影里的男女青年中年老年演员都会这一招。老生常演。
    我说:“我、我对大家无礼了。那天,我、我脑子发病,脑子说糊话,太无礼了。请多多关照。”又是一个日本式的深鞠躬。
    “哈哈哈..”众人都笑起来了。
    “现代派。现代派。”
    “不不,传统派。”我说。“我是真诚的。真正真诚的。”
    “现代派也是真诚的呀。”老现推推眼镜,“现代派看起来现代派,其实也是真正老牌真诚的现代派呀。就说迷惘的一代,他们之所以迷惘,是因为感到吃人的资本主义社会夸夸其谈的所谓真理与丑恶现实之间的矛盾太深刻太不可救药了。再说垮掉的一代,他们之所以垮掉,是因为对吃人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强烈不满。他们反对吃人,不就是人道主义么?不就是向往美好的人生么?大家可以议议嘛。啊议议,议议。现代派。现代派。”
    “可是垮掉的一代群居、吸毒、酗酒、打架、偷盗、捣乱..”
    “这正是对吃人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反叛。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错了。原话是:凡是不帮助我们的,就是反对我们。凡是不反对我们的,就是帮助我们。”
    “你才错了!你那是基督的话,我这是毛主席的教导。”
    “毛主席?”
    “你小小年纪懂什么。那时你还开裆裤呢。”
    “反正意思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基督是宗教,毛主席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
    “那是林彪说的。”
    “林彪说的又怎样?林彪说吃饭,你就不吃饭么?”
    “所以我说垮掉的一代对资本主义不满也不能说明他们自己就一定好嘛。”
    “那不见得,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
    “你吃饭么?”
    “林彪没说‘吃饭’。”
    “你刚才说林彪说吃饭。”
    “我是比喻。”
    “现代派! 现代派! ”老现把手伸到几张面红耳赤的脸中间,扇风似地摆摆,“咱们换个话题研究,换个话题研究。”
    我赶紧插嘴说:“我再一次向大家表示深切的歉意。”
    众人又演出一脸迷惘。
    我说:“那天我骂你们了,真不该,该死。”
    “你骂我们了?不可能。”
    “骂了,是骂了。”
    “哪天啊?”
    “那天。就是..”
    “哦,哦,在老广东吃饭那天吗?”
    “骂了吗?”
    “没听见呀。”
    “我发现有相那天一脸不高兴。”有人压低了嗓子,可我还是听见了。
    “是的,那天我了。”我说。
    “哦,好象大家在说人造卫星还是宇宙飞船..”
    “我记得好象是说上海发现飞碟。”
    “你瞎搅什么呀,上海的飞碟是在夏天,老广东吃饭是春天。”
    “哈,现代派!现代派!”
    我说:“主编开我玩笑。”
    “是么?”
    我说:“她的话才二分幽默,你们发出听了十分幽默的话才应该发出的笑声。”
    众人突然都不说话了。尴尬就象浆糊一样刷满了他们一张张或漂亮或英俊或潇洒的方脸长脸和圆脸。
    我吓了一跳。双手惶惑地捂住了嘴。我又说什么了?二分幽默,十分笑声。天!这不是说他们阿谀逢迎么?这不比骂人还要恶毒么?这是人品的问题。这是污辱他们的人格。这在古代欧洲是要决斗的。这在美国西部恐怕是早已掏出手枪乒乒乓乓了。我慌慌忙忙地从人缝里钻出,慌不择路地钻进了厕所。我把门拴了,手捂在心口。心砰砰砰地猛跳,象是要蹦出胸腔。我知道我的脑子又犯病了。
    “有相这家伙怎么了?”
    “真犯嫌!”
    “讨厌!”
    “主编么,马屁还是要拍拍的。”
    “他就不拍么?鞍前马后颠来颠去的。”
    “真是人不可貌相,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我一边松开裤子撒尿,一边隔着磨沙玻璃大声申辩:“我没有坏心。而且从来不记恨人。”
    外面忽然安静了,鸦雀无声。只有憋了半个上午的尿猛烈地冲击着抽水马桶发出欢快的水声。
    我系好裤子,打开门。众人还在面面相觑。
    “正是你不记恨,我们还愿意同你说话。”阿鸣尴尬地笑笑,打开僵局。
    我说:“这话你说过七遍了。”
    众人都用一种看见妖怪的眼光看我。
    我又说:“真的,这话你说过七遍了。”我说的是真话。我脑袋大,记忆的细胞一定比别人多。说过七遍我绝对没有记错。
    众人还是象看妖怪一样地看我。
    “七遍。七遍。真的。七遍..”我忽然发现我嘴里发出的是类似于吱唔哇哇吱唔哇哇的猪叫般的声音。一腔热血呼地从头顶冒走。我的身子和四肢顿时冰凉。我恍惚记得报纸上书上经常说起人变猪的真人真事。难道这种灾难降到了我的头上?我作了什么孽呢?我胆战心惊地伸手去摸摸我的猪嘴。我摸到了一片厚厚的纱布。我忽然明白,我戴上了一只大口罩。
    我笑了。我想我不是故意的。

八   大熊猫

    人都不说话。人脸上都努力地表现出不同的古里古怪。如果配上某种音乐,真有点象某部国产侦探片里,刑侦科长模仿着波洛,众人模仿着各色各样心怀鬼胎的家伙。当然,我这是个比喻。众人都是情怀极高尚的。何况,又都是男人,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怀鬼胎的。除非象唐僧之流,喝一种什么水吃一种什么果子。那是例外,我且不去管他。
    我坐在桌前。桌上当然又如以往“此处正是垃圾箱”。好在清洁工这活儿我熟手熟脚,眨眼功夫就已面貌一新。
    我的左首堆起了两尺多高的稿件。右首堆起了半尺有余的信件,两摞,相互依偎着,要不会坍的。我得先翻一翻。你知道名家要人的一定要先拜读。我常听到人骂我们刊物跪倒在名家脚前。“崇名迷名”。我对这种说法不敢苟同。其一,名家之所以成名,大多是因了其作品出色,起码是以前曾经有作品出色。其二,名家们不管现在的作品出色不出色转载率评论率得奖率起码高于不名家一千几百几十几倍。不信你可以去统计。名家和不名家不一样到哪里都是颠扑不破的规律。比如我和里根都说中国改革形势大好,尽管内容就象昨天的地球和今天的地球基本一样,你看看《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发表谁的高见。由此你知道“崇名迷名”不是我的错。
    其次是拜读三朋四友五亲六戚的东西。人活在世人总不能不讲感情不能没有朋友不能六亲不认。这也不是我的错。
    再其次是从未见过听过的作家寄来的作品。你知道现在邮费猛涨到刊物的40%。一元钱的刊物,杂志社花钱买纸张,花钱排版、印刷、校对,花钱付稿酬,花钱办笔会,花钱请编辑,花钱造办公室..反正你从一堆堆钢笔字里挑选出稿子几十道工序几个月精力弄成书,你拿60大分他邮局收4个小毛。于是刊物只好不要脸地转嫁危机,争相宣布:稿件投刊物,有来无回。于是作家们便翻看杂志上责任编辑的名字,寄给私人,写上,别无他求,只望退稿。这不是作家的错。抄一个中篇得花去业余作家一个月的晚间电视节目和床第之乐。据说马原先生的成名之作《风底斯的诱惑》投了二十七家刊物。若按现在不退稿的规矩,我想马原先生再自信也决无抄二十几遍的勇气。为了不使或许有的大作家受气,我一向是偷偷违背刊物“法律”,满足他们在看不到铅字和稿费的失望中,能看到自己可以权作书法欣赏的钢笔字或毛笔字。
    至于不名人不熟人又不能拐弯抹角弄到我名字的稿子,我只好向他们道歉,我得最后处理。我想你已经明白这不能算是我的错。
    稿件旁边还有两摞信件。有四封是我那位亲密战友的。有七封是“方生方死”山人的。其他某作家一封某作家两封某作家三封某作家四封某作家五封,恕不一一。谁寄稿子等得长久了都会性急。“方生方死”也不能免俗。这不能算他们的错。
    我翻着理着看着,看着理着翻着,后来心突然一凉。脑子里分明有什么古怪的液体忽地从天灵盖里走了。
    我拿着的一份稿子上附着我的送审意见:小说深刻地揭示了..真实地概括了..形象地塑造了..结构严谨..人物栩栩如生..语言活泼而清新..情节生动而曲折..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你知道我必须这么做。这是惯例。这段话我是从《当代中国文学史》248页上抄来的。我的送审意见大多源于这类宝书。你知道中国这类大学教材有几十种,几乎所有作品的评价都免不了这几下绝招。就象中国几千年的几千个传统故事,解决不了矛盾就上天去请神仙。好在中国没有尼采说神仙死了。在我的送审稿件中,篇名和人物千变万化,这几下绝招是永远不会更改的。否则你就别想印成铅字--当然除了名人。不然任何一个想对小说艺术来点革新的人,都将和四十八只《蝙蝠》的悲惨命运一样。我不能坑害作者,凡看到好作品,我便赶紧就教于我上大学的这几本教材。比如我看中一篇《太阳》 , 我就找书中《红日》专节;比如我看中一篇《李厂长辞官记》,我就找《乔厂长上任记》;比如我遇上《女售货员之歌》,一时没有十分类似的东西,我就找《欧阳海之歌》和《海岛女民兵》加以综合改革利用。就这样五年编辑生涯,居然百无差错。
    可是这回终审的意见是:作品明显地受存在主义和影响。这对建设精神文明不利。希望责任编辑多读马列。加强社会主义思想。抵制西方资产阶级哲学思想侵蚀。云去。
    我怔怔地望着终审的批示。背脊上渗出凉飕飕的汗来。我知道这是夏天,可我相信你遇上这样的事也会凉飕飕的。我明白这两年我脑子里确确实实涂满了影象论、唯意志论、结构主义、存在主义、行为主义、机能主义、构造主义、现象学、模糊学、生命哲学、精神分析学、柘朴心理学、实验心理学..这就象尼采、荣格、萨特、勒温、加谬、柏格森、叔本华、弗洛姆、胡赛尔、弗洛伊德之流,手里分别端着金霉素眼膏、肤轻松、可的松、烫伤膏、皮鞋油、黑妹牙膏、油画颜料,争先恐后地硬摁在我的太阳穴天灵盖后脑勺之类的地方猛挤一气,那黄的黑的白的红的绿的金色的银色的糊状的胶状的东西汹汹涌涌奔进我原先纯洁无比的大脑。我的大脑起先是惊喜万分,似乎看到除了纯净以外世上还会有那么多的色彩,我以为我终于进入了禅宗的顿悟。但后来大脑一转动,那各式各类的色彩在脑壳里搅成了五颜六色的浆糊。这时候我才明白弗洛姆为什么说禅宗的悟有真悟假悟,为什么说真悟所获得新观点是起初的,悟则可能是歇斯底里或精神病态的。我只是不明白我们的出版社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的资产阶级的哲学心理学之类的东西翻译出版,把我这样的青年知识分子(这个提法有问题)的大脑弄成浆糊。
    至于这篇小说的作者小初怎么会坠入存在主义深渊,我也有点莫名其妙。我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尽管我只长他三岁。五年前他大学毕业才二十岁。嘴上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根羞答答的绒毛。那个热烘烘的夏夜,他拖着铺盖行李和三大箱书钻进那间小屋时(就是后来在风雪天让给中年知识分子的那间小屋),低着头轻轻地叫了我一声“叔叔”。当然,主要的原因是15瓦的灯光昏花糊涂。他有一点近视,我也确实长得老相一些。第二天太阳升起来后他自然不再叫我叔叔了。但叔侄的感情却一直保留到今天。我想这甚至能保留到生命终结。起码在我这边是这样。他这个人几乎真诚地爱着全世界的人。当然有个小小的前提,就是那人必须与众不同。比如78岁的硬汉老生里根吃了枪子儿,又开了几次癌刀,依旧风度翩翩;比如戈尔巴乔夫的双零点方案;比如阿连德抱着机枪死守总统府最后殉难;比如马拉多纳十二届世界杯时踢人不踢球的风度;比如文革后期万里三下五除二就把徐州铁路的派性治了;比如把生命当儿戏耍的洛阳黄漂队郎宝洛之流;比如老陪有一条弓虾般的细腰;比如老福从嘴到眼到骨架到血液的发财功夫;至于我么,自然就是那颗六十六公分的大脑袋喽。
    小初喜欢人不是一般的喜欢。比如我无意间说过我喜欢吃新疆葡萄干,他就会写信让新疆的朋友寄来一大包;比如我妹妹托我买原装进口大彩电,他就会在到常州老家拐七八个弯找到关系,末了在南京饭店弄到一台;比如我从水泥仓库搬往鸟巢,他骑着一辆自己只学过一回的黄鱼车,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拉了三个来回,路程共计七十四里二百三十七米--这是老福说的,路上撞了四次人被人骂了七句“瞎了眼”和九句“日你妈”--这是我亲耳听见的;还比如我说过的,他去参加他们社长的追悼会,他就会想起我睡在里面,然后红了眼睛,钻厕所里去偷偷地流一会眼泪;比如..我不能这么比如下去了,你知道这比如是永远用不完的。就象那“深刻地揭示了”“形象地概括了”可以永远用下去一样。
    小初对我如此,对别的那些因特殊而认可的朋友也丝毫不差。我有几次脑袋发昏握住他的手叫他雷锋同志。他总是腼腆地捶我一拳。去你的。他说。他起码有二十七次告诉我,他很小的时候就想当领袖。目的不是富国强民,而是快活快活。至于大臣什么的,可以封我封老福老现,还有国画院的朋友,另外老陪那家伙可以当个商业部长。我奇怪小初这家伙怎么没有一点忧患意识,怎么从来看不到人性恶,看不到人与人难以沟通的痛苦,看不到自身之外有无数地狱在游走。为这个有一天我把他痛斥了一顿。他张口结舌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后来他给我做了一盘十分可口的鲫鱼炖蛋。
    第二天我想想有点对不起他,便买了半只盐水鸭去看他。他不在。他们办公室的人一个个象是卸妆不曾卸净的花脸。我疑惑是刚刚分了年货或是人人中了彩票。我遇上这种情况向来就会局促不安,怆惶逃窜。他们编辑部的一位主任慌慌地叫住了我,左客气右客气把我客气到小初那只空着的椅子上入座。
    众人我都认识。有一人哈哈一笑:“今天天气哈哈哈。”
    我这时尚未清醒,嘴里还“我我我”地说个不休。
    又一人哈哈一笑:“今天天气哈哈哈。”
    这时我才发现众人的眼睛都不看窗外蓝天,一个个盯着我身后的桌子。我好奇地回头瞅瞅,桌上有篇小说从《天上文学》的牛皮纸里拱出了一截。刹那音我吓得魂飞魄散。我真正以为自己发了神经。你知道这状况这情景在我们编辑部我已经印象极深刻地体会过一二十次。他们怎么竟会模仿得一模一样?我的《蝙蝠》又怎么会退到这里?你让我怎么断定是我疯了还是世界疯了。我一如既往极其熟练地抓起稿子往我的包里塞。
    你知道众人的眼神都如看见我逮着一只飞碟塞进了包。
    这时候小初来了。
    我讷讷地说:“退到你这里来了。”
    小初迷惘地望望我又望望我包里向外探头探脑的稿子。他的脸一下子红了,就象我们之间凭空添了一面镜子。他伸手拿那份稿子。
    我执拗着不肯松手。
    他执拗着硬夺。
    两人居然象国产电影里的好人坏人一样扭打起来。
    周围有七八个人从座位上升起,脑袋脖子放射着油光,真有点象我刚买的半只鸭子。
    稿子终于哗地一声撕成两半。我拿起手里的半截看看,发现那牛皮纸信封上有个“初”字。我稍稍一愣,取出里面半截稿件看看,竟然是小初的字。篇名叫做《大熊猫》。我惊讶小初什么时候也写小说了。这个胎毛未褪的没一点忧患意识的毛头娃娃能写什么?我又沿着题目往下看了几行,谁知看看就看完了那残剩的半页。我又一气看了十二个半页,我抬起头眼里放出一股恶狼看见小羊时的凶光(这是小初后来评论的)。我说:“那半截!给我!”
    小初没说话。只是滋啦啦滋啦啦地撕着另外半截稿子。
    “你疯啦!”我吼了一声。
    小初双手一扬,手里飞出几百只翅膀上用英雄牌蓝墨水绘着花纹的白蝴蝶。
    我想他是恨我,就十二分内疚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小初象是一口咬了苦瓜,挤出半脸笑,伸手又抓我手里的稿子。我一把推开他,把稿子塞在裤腰里(不是裤裆里),然后蹲下来捕捉那一只只死了的小白蝴蝶。
    小初说:“有相,你发什么神经--”
    我说:“《天上文学》狗日的瞎眼王才发神经呢!”这里当然也有我泄私愤的因素。
    小初说:“二十三家刊物不能都是发神经的瞎眼王吧。”
    我惊讶地望着小初。想不到他也会患我那种死不妥协的疯病,更想不到他会自动把这么多退稿的丑事抖露给同事们听。
    小初这时已经十分镇定十分坦然。他十几分不在科地摆摆手笑着说:“精神文明几年了,人都从自在到自为了。”
    我发现众人的脸顿时都象要上台去吼嗓子的演员。只有两位半路的奶油小生尚是卸妆模样,想来对自在自为一类马列经典概念所知了了。
    我花了四个半晚上,把那一只只沮丧的蝴蝶粘成了支离破碎的《大熊猫》。
    《大熊猫》先写一个青年男编辑小西。小西上班时有一种极大的恐惧。这恐惧来源于主任那近1000度的眼镜片子。眼镜片子汇聚着目光、日光、灯光,紧跟着电话铃声,一次次及时地率领着全体同事的目光,照射到小西脸上。因为据自发统计小组三次统计,小西的电话分别占百分之九十八、九十七、九十九.二五..
    看到这里我忽然极聪明地意识到,小西就是小初。你想想在生活中,小初的朋友遍南京。谁都爱给小初打电话。同女朋友斗气了,找小初;要搞球票了,找小初;没有油票了,找小初;没有煤球票了,找小初;要买彩电了,找小初,要换全国粮票了,找小初;要搞几盘录相带了,找小初;闲得无聊了,找小初;馋得流涎了,找小初..小初接到一个电话,就得打三个四个电话,下班后自然还得去催去取去协商去费口舌。最重要最困难的是先得把脸皮用砂皮磨厚。你知道小初原先是极腼腆的。我想或许就是因了这腼腆而不好意思拒绝朋友们的请求。
    在小说里,小西的主任的眼镜折光虽耀眼却不怎么毒辣不怎么厌恶不怎么讨嫌。主任的女儿考初中孝了三年没考上,今年进重点中学的希望就系在小西身上。小西在出版社奋勇工作四年,终于分到一间三扇门四面窗的九平米的房亭子或亭房子。搬家的事起码有四十多个朋友拍了胸脯。
    在生活中,我记得我也拍了胸脯。小初说:“不用了,老福他们答应了。东西又不多。”我于是就很爽快地点点头答应不去。
    在小说中,公元一九八六年七月十七日,烈日当空,小西一个人拖了一辆板车,从玄武门向梅园进发,路上歇了十八次。到了大院门口,小西驴一样雄纠纠地躺在了地上。结果,院里九十岁以下六十五岁以上的老头老太全体出动帮忙。
    老头老太们从此后便做了小西的邻居。春夏秋冬问寒问暖,每天烧好两瓶热水放在小西门前。三五隔天晚上就煎了荷包蛋下了挂面端来。小西欠下人情帐心里不得安宁。有个脑袋特别大的自以为特别聪明的文学编辑(这百分之百就是我)出了个馊主意,让小西买了水果送给老头老太。结果每天早上门一开,起码有三张满是皱纹的老脸端着三碗不同的东西颠过来。
    于是小西突然来了灵感,写了一篇大熊猫的小说。四川箭竹猛烈开花枯萎,大熊猫饿得牢骚满腹,怨恨人类虚伪地把它们称作国宝、球宝。后来人人掏钱赞助,大熊猫被送进了动物园,得到精心照料。大熊猫却又满腹牢骚,怨恨人类剥夺了它们本应享受的自由。
    小西的小说名字叫做《你无法选择》。这有占模仿刘索拉《你别无选择》之嫌。但细想想意思不太一样。更何况小西只写了个小说梗概,而小西压根儿就是小初编造出来的一个人物。况且又没有涉及到最敏感的政治问题和贞洁问题。你知道我十分欣赏小初的狡猾。他让小西写这个梗概作为结尾,这就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无法选择变戏法似地变成了熊猫在自由和生存两者间的无法选择。而且对于聪明人来说,这两种无法选择决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问题。这真正是十足的鱼目混珠。
    没想到主编那双锐利无比的眼睛发现这颗烂臭的鱼目简直就是一蹴而就马到成功。
    这自然也不是主编的错。你知道在中国当编辑算不了知识分子,起码是青年编辑算不了知识分子,但头顶上却时时悬着一把批判的宝剑。老现有回编了篇小说。小说中有个德国人对中国某个友好国家的某项政策发表了不同意见,为此好几个部指责我们这个刊物“攻击XX友好国家”,督促省委宣传部教育我们。刊物收回打成纸浆,亏损人民币八万小元。主编写了几个月检查。老现也因此没当上副主编。这样的事在中国屡见不鲜。目前正三申五令,要大大提高编辑的政策水平。你别拿美国白宫前头那块可以发表各种政见甚至骂人的阵地来指责我们。他们美国是少数人的自由多数人不自由,我们是为了保证多数人的自由才让少数人不自由。我们是真正的公正的自由。
    你知道我这个人没才气,小初一篇十分灰色幽默才气横溢的小说被我说成这个样子。实在有点象《红楼梦》这样的纯文学落到了江湖上说书先生的嘴里。伟大的门捷列夫说:终身劳动,便成天才。我通过我的实践证明这是一条骗人的理论。这一点我想你已经深信不疑。我觉得我这人成不了天才,但做个发现天才的伯乐还能凑科。我认定小初这篇《大熊猫》是个当今文坛少见的上品。这种作品《天上文学》不用二十三家博物不用真不知中国文学要向何处去。你知道我看完这篇小说就象从月亮到了地球。月亮的引力只有地球的四分之一,什么都是轻飘飘的。我现在眼里的小初,便成了沉甸甸难以捉摸的一团东西。当然是好东西。什么人世间的美与丑,什么我以为只有自己知道的忧患痛苦感伤,什么人生的价值人活着为什么,什么友谊什么他人即地狱或天堂都包含在他的小说里了!这样的小说我要是不给发表,我生的儿子也没资格当编辑了。你知道我儿子当不成编辑并不能算我的错。至于我这辈子娶不到老婆且要绝子又绝孙,那我可以千真万确地告诉你:我不是故意的。

九   受审

    你知道我这个人不相信“勤奋出天才”,而对于“勤能补拙”倒是有点听得进耳。我平时上班下班大便吃饭时常常背诵一些古典诗词(脑子发昏发病白日梦时自然例外)。比如今晚,我在一家个体户吃了三两没有肉腥的菜肉水饺,坐在玄武湖公园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抬头望着树缝里闪闪烁烁的月亮,嘴里就背诵起秦观的《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滋--”
    我听得有人在笑,低头看看,秀秀来了。
    我说:“你笑什么?”
    她说:“你怎么同月亮说话呀?”
    我说:“月亮照着你,月亮照着我。”
    她竟轻轻地唱起来了。她居然会唱,嗓音嫩嫩的柔柔的,十分好听。可惜唱了月亮照着你月亮照着我那两句,嘴里就象含了两三颗橄榄,含含混混什么也唱不清了。然后又跳回月亮照着你月亮照着我,如此往返重复,无穷无尽。
    无奈我也只会这么两句。两个人就这么唱着,心情无比舒畅。
    后来她说:“换一个吧。”
    我说:“好。”
    两个人却怎么也想不起唱哪个歌好。恐怕心思都不在歌上。后来我就想起了我屁股底下的那个玻璃纸包包。我抽出来,笑一笑递给她。
    她眼睛一亮,伸出手,又缩了回去。腼腆地笑。
    我说:“送给你的。”
    她笑了笑,问:“什么呀?”
    我说:“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接过去。那是一双黑色的网眼丝袜。我买这双丝袜的时候,那位几乎没有什么鼻梁的女售货员狠狠地白了我一眼。我不记得欠她什么,也不记得与她有过不曾成功的恋爱史。你知道我不认识她。我想这南京准有另一个象我这样长着六十六公分大脑袋的家伙在四处惹事,就象南斯拉夫萨拉热窝有个假瓦尔特一样。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恨我。
    秀秀不恨我,极甜蜜地一笑,说:“这是什么呀?袜子还是裤子?”
    我说:“你看呢?”
    她笑着摇头。
    我说:“随你算什么。你算袜子,就叫连裤袜;你算裤子,就叫连袜裤。这就象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辩证的,一分为二,嘴巴两层皮,翻来翻去都是理。”
    “你真能说。”她居然娇嗔地笑了。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我想,对她来说,这是爱情。
    她突然说:“你等等。”就钻到树丛里去了。
    月亮钻到云彩后头去了。天上一片星星在云彩周围眨眼。湖里也有一片星星在云彩周围眨眼。有小船在湖面上轻轻地荡漾。微风拂来,树叶儿婆娑起舞。
    我想,这躲到树丛背后去的若是国产电影里那类又漂亮又白嫩又善良又体贴又不拜金又不拜门第的姑娘该有多好!要那样我愿意掏出五元钱来请客。
    她象一朵乌云从树丛里飘了出来。黑红的脸蛋儿越发黑红。
    “我穿在裤头里面了,对么?”她爷起脸问。
    我点点头。其实我并不知道。我同女人来往从来没有亲密到能谈论裤头。更不用说时髦女人穿的这种连袜裤或连裤袜。你知道这因为我长了一颗大脑袋。六十六公分。我低下头看看她的两只小腿。外面是深黑的网眼,时而是橄榄色的皮肤。橄榄色在西方是富有的象征。有钱人夏天都去海滩。日光浴。在中国这种橄榄色被称作黑。是低贱的标志。骂人的话有:黑头黑脸、黑不溜秋、黑不拉几。这其实也没啥古怪,东方文明同西方文明原本就相距万里。我后来发现那好看的黑腿下面是双很旧的白塑料凉鞋。鞋襻和鞋跟处补着两块绿塑料和一块红塑料。这活计我也干过。塑料断裂之后,用烧热的铁一烫就粘住了。那当然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们全家光荣发落在农村。我望着那双旧塑料鞋,真后悔没再买一双新鞋。哪怕再被某个没鼻梁的售货员认错一次。
    我说:“你那双中跟凉皮鞋呢?”
    她的脸又黑红了两分,拨弄了一阵衣服,低声地说:“根娣不肯再借了。”
    我真恨死我这张胡说乱问的臭嘴了。我从口袋里取出十元钱说:“明天买双新的。这双不要了。”
    她的眼睛好象又有点湿润,扯扯我衣襟,轻声说:“那边有椅子。”
    我望望,觉得那椅子有点脸熟,好象在哪儿见过。我挠了好一阵大脑袋,终于想起,那就是我同小太阳坐过的地方。你知道我在那儿闻到过一种古里古怪的涮锅汤似的咖啡锅巴味儿。
    “坡上也有椅子。坡上风大,凉快。”我胡乱指指。
    我们着攀着松枝往坡上去。脚下没有路,树木里也黑乌乌的。没有椅子。
    她拽拽我,朝一边指指。
    一棵斜着长的老松树下有块大青石。我看看她。她微微地喘着气。我们在石块上坐了下来。好喘气喘得更厉害了。我挺纳闷,后来发现自己也喘个不休。象在同她搞竞赛。你知道又是弗洛伊德的那个利比多在我身子里面骚动了。这里没有其他人。她也没有反抗的迹象。或者她不会卖弄这些玩艺儿。我的利比多完全可以通过正常途径得到渲泄。我想她也如此。于是我便伸手搂住她的腰。我的手颤抖得厉害。我忽然觉得脸上热烘烘的。我用眼稍看看,她的脸已转过来了,离我的脸只有一寸多点。她的嘴微微噘着,鼻翼一翕一翕。
    “我刷过牙了。”她的声音象被风吹动了一样战栗着。
    刷过牙了?刷过牙了什么意思?我同她说过咖啡锅巴味儿的事么?没有。除非我病了。我忽然想起,好些国产电影里的农村姑娘都不刷牙。有的问牙膏是什么,有的咯咯咯笑话右派或者下放干部或者插队知青或者巡回医疗的医生刷牙。刷过牙了是怕我嫌她嘴里有味儿。我忽然想起我的七穿八孔的牙齿。那里面时时猫藏着隔餐隔日的食物。隔餐是因为我饭后没有漱嘴的习惯,隔日是因为刷牙马虎。当然更重要的是因为我有嗅牙垢的习惯。储存一点以备闲极无聊时用。这一点你早已知道。我记得大学里那位极文雅极讲礼貌的女班干部有回对我说:“庄有相你应该刷牙。”
    她说话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狐臭。我奇怪人嘴里怎么也会有狐臭。但我不好意思说出来。我只是说:“那狐臭不是我嘴里的味儿。”
    女班干部的脸一下红了:“你这人真流氓。”
    我说:“真的不是我嘴里的。绝对不是。”
    后来我在一本书上看到,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味儿。警犬卡尔就是靠辨别这味儿来出色完成神圣使命的。人和人的味道都不一样。就象世上所有的指纹不一样。后来一次考哲学,我没象老师那么按着书本鹦鹉学舌,于是得了全班唯一的一个不及格。暑假里留下来补考。我问老师,答题时答真话还是假话。老师说当然答真话。我说我的真话和书本上的真话不一样怎么办呢?老师说,歪理千条,真理只有一条,不会不一样。我说,人和人的味道都不一样,思想怎么会一样呢?为这个哲学老师告到了辅导员那里。辅导员在全年级的大会上不点名地批评我是“狂妄自大,目无尊长,资产阶级自由化”。辅导员绝对正确。你知道她是全市两万多名市级模范辅导员之一。
    “你会和我结婚么?”
    我吓了一跳。辅导员怎么会提出和我结婚呢?她自从五八年很努力地把班里成绩比她优秀的同学打成右派,至今都已近三十年了。三十年来我们学校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留校者必须党员。或许是因为党员都留在学校里了,我们这些外放的同学没一个干出点象样的事情来。五年前我们毕业时,辅导员“兔子”发展了两个党员。这是我们宿舍一位广东佬的原话。广东佬说“突击”,人们江南人听起来就是“兔子”。我想这不是我们的错。再说兔子跑得极快,与“突击”倒还牵攀得上。两位同学“兔子”入党是为了留校,留校是因为辅导员有一个老乡一个领导分别相中他们做女婿。这事是毕业分配前一位极其诚实的同学告诉我的。我死活不相信。我说:倘若党风如此校风如此人风如此,党将不党校将不校人将不人!然而事实打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那两位同学“兔子”入党后果然留校,果然有人提亲,提亲者果然就是辅导员,提亲的对象果然就是辅导员的领导的女儿和老乡的女儿。真是被我们那位极其诚实的同学一屁弹中。遗憾的是我们留校的两位同学不象我这样神经错乱没有人格。他们果断地拒绝了婚事。一位发愤调回了家乡,一位不声不响考上了外校的研究生。从此和我们一样没有出息。
    我不知道辅导员末了有何感想。
    “你会和我结婚么?”
    我想辅导员真是昏了头了。我说:“这怎么可--”我忽然发现站在我对面的是秀秀。我的脑子又犯了一阵昏病。我伸手撸撸脸撸撸头顶,长长地吁出口浊气。一阵轻风吹过,月光从叶缝中泻下,象是一层斑驳而朦胧的轻纱披在秀秀稚嫩纯真的脸上。
    “你会和我结婚么?”
    “会。”我说。
    “真的么?”她眼里涌出了泪。
    我点点头。我记得有人说过,如果谎话能给人带来欢乐,为什么不说谎话呢?泪水不知怎么就蒙住了我的眼睛。我不知道是不是为自己说了善良的谎话而感动。
    “那你为什么一次也不亲我..”
    为什么不亲..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抬起头望望月亮。月亮圆圆的,纯洁而明亮。我想象着若是有人在这月亮上涂上污秽,我会发表什么高见。
    我正遐想着,不知怎么眼睛就睁不开来了。
    我用劲揉揉,这才发现一道极这的晃动的手电筒光照在我脸上。
    “干什么的!”有一个尖利的声音撕碎了夜的静谧。
    我用手挡住光,看看秀秀。她脸上也有极亮的光照着。她的脸吓得如同石灰,眼睛里充满了惶恐。
    我火了,吼一声:“你们干什么!”
    “值勤。”象是一个卖糖粥的人敲着竹梆子。我记得这种声音造化出来并不是用作表示威严的。
    “值勤的把电筒照人脸干什么?”我还有点余愠未息。
    “干什么?”那尖嗓子往上一吊,“你在干什么?”电筒光又晃到我脸上。
    我说:“我一不偷二不抢,你凭什么问我?”
    “你半夜三更同一个姑娘在这里摸摸弄弄..”
    “你在摸摸弄弄?”
    “你放屁!”
    “真臭。”
    “你他妈放臭屁!”
    “臭不可闻。”
    “住嘴!”竹梆子敲出了一种演戏般的效果,“你辱骂值勤人员,你已构成了妨害公务罪!”
    我说:“我两岁。”
    他说:“到派出所去!”
    我说:“到幼儿园去吧。”
    我挖苦着他。其实心里早已象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了。更准确些说,应该是心已经象断了绳的吊桶,落进了冰水。你可以想想我跟他们去派出所后的情形。
    你是干什么的?
    编辑。
    她是干什么的?
    农村姑娘。
    半夜三更在山上干什么勾当?
    谈对象。
    谁会信呢?除了上帝谁会信呢?主编也不会。
    随便聊聊。
    聊什么?
    聊文学聊哲学聊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这一回连上帝也不会信。
    派出所当然会通报出版社。出版社当然会派主编把我领回去。领回去之后当然..我的腿一软,差点儿跪下。幸亏我想起我是个男人,幸亏我想起我历来和鲁迅一样最憎恨奴颜婢膝。我用劲抻了抻腿,站直身子。
    我看看秀秀。她已蹲在地上呜呜地哭泣,她没读过鲁迅。两道电筒光在她身上转悠不歇。
    黑红的皮肤--农村姑娘。
    半旧的的确凉连衣裙--朴素。
    没带胸罩--淫荡。
    黑网眼连袜裤或连裤袜--风骚。
    补着一块红塑料两块绿塑料的白塑料旧凉鞋--贫穷。
    整个儿不伦不类。你无法明白。
    “你是干什么的?”竹梆子敲出威严的疑惑。
    “哪个单位的?有证件么?哼!”尖嗓子的一声哼,象是逮到了妓女什么的。
    我努力想看清这两张脸。可是耀眼的光弄得我睁不开眼。我想起一本谈文明的书,我说:“电筒照人脸是不文明的。”
    那两支电筒吓得一抖。这时我模模糊糊看见一张大扁脸。我奇怪大扁脸怎么能发出敲竹梆子的声音。在我的印象中这种声音应该来自一种圆柱形的脑袋。
    这片刻电筒又镇定了情绪,坚定无比在照射着我的脸。我想我得象个男人。尽管中国象个男人的男人实在不多。顶天立地、降龙伏虎、浑身是胆、赴汤蹈火、困难吓不倒英雄汉、头掉下来碗大个疤,等等等等,象个男子汉的话倒是一串一串。
    我拍拍胸脯说:“同她没关系,有什么事找我吧。”
    “找你..”嗓子忽然不那么尖了。
    这时我心里一动,你知道我想起了一段好笑的事情。一位同我极好的编辑去上海,住在一家大饭店。住了一天饭店就要赶他走。
    他说:为什么?
    饭店说:这里要开处以上干部的会议。
    他左说右说不行,终于火了: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饭店说:什么人?
    他说:XX。
    饭店不知道XX是谁。除了饭店的顶头上司,你问卫生部长、外交部长、文化部长、邮电部长,饭店保证不知道。于是饭店连连赔礼道歉。不知饭店后来查了旅客登记表是怎么想的。或许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化名微服察访。或许以为XX是市长的哥哥弟弟什么的。这位编辑与市长同姓,但绝对不认识市长及市长任何亲戚。这一点我敢向毛主席保证。
    我于是也把脸一仰问:“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你是什什么..”竹梆子果然少了几分威严。
    “我姓姓姓..”我一时竟想不起市长姓什么。谁知这就露了马脚。
    “你干什么的?”又添足了威严。
    “出版社的。编务。”我想反正娅娅把我看成编务。况且编务又不是贼。
    “哪个出版社?”
    “科技。”
    “有证件么?”
    “没带。”
    “口袋里是什么?”
    “没什么。”我低头一看,白特丽灵衬衫口袋里清清楚楚印出了我绿色的工作证。
    “拿出来看看。”
    这下真的慌了。我忽然想起无数国产电影里的地下党员在被捕前吞食文件什么的镜头,便飞快地掏出工作证往嘴里塞,进了嘴才想起是塑料的,又掏出来往裤兜里塞。
    这时候两只干瘦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抢劫么?你们--”我的力气也不小。
    两个人的手扭在了一起,奋力搏斗,谁也赢不了谁。
    那个竹梆子他妈的一下不敲没费吹灰之力就从我的裤兜里掏走了我的工作证。
    电筒光照亮了我的工作证。
    “你是庄有相?”竹梆子一敲。敲出了点疑问。
    “你不是看见了么?”
    “小古,放了他吧。”竹梆子说。
    姓古的一边继续紧扭着我,一边侧过脸疑惑地望竹梆子那张大扁脸。
    “算了算了。”竹梆子又说。
    姓古的松了手。竹梆子把工作证放在我手里,拉着那姓古的走了。
    真是莫名其妙。我傻乎乎地望着他们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手腕上火辣辣的。伤痕累累。姓古的指甲起码有三个多月没剪了。临松手时还悻悻地在我手上多添了两道。这显然不是梦。或许是以前什么时候梦游,我把工作证上的身分改成了公安局长或是市委书记或是玄武湖公园园长?或许是竹梆子他们有个顶头上司的儿子与我同名同姓?我忽然想起了我为革命辛勤奋斗至今的父亲,想起了盼我能成人上人的已经去世了的母亲。我不知道他们知道我这么活着会不会掉泪。我沮丧地低下了头。
    这时候我看见秀秀坐在地上,泪汪汪地望我。
    我说:“起来吧。”
    她说:“你,你怎么又姓庄了呀?”
    我说:“随便姓了玩玩。人不是所有时间都能用爸爸的姓的。”
    她说:“姓了玩玩怎么可以写到你那绿本本上呀?”她笑了,伸手抹抹眼泪。
    我说:“那不是我的错呀。”

十   封官

    主编的眼睛渐渐大渐渐圆多了惊异和惶惑。我回身望望,背后没有强盗小偷外星人缺耳朵猪什么的古怪东西。
    “你..”主编说。
    “唔唔。”我说。
    “差点认不出来了。要不是你的脑袋,我还真要报警了呢。”主编十分幽默地笑了。
    “唔唔”我指指牙,眼角堆起痛苦的皱纹。
    主编的眼角绽开了无数笑纹,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说:“牙疼,这大热天的用口罩一捂,就更上火了。”
    我一惊,到底是主编,逻辑和推理都比我强数倍。
    “来来,我帮你摘了。”
    “唔唔。唔唔。”我慌慌地后退,摇手。
    “是火气吧?”
    “唔唔。”
    “你坐坐。”主编笑笑,弯下腰在她抽屉柜里翻寻什么,不一歇,取出一个硕大的近乎于桶的白搪瓷杯子。
    我心想这杯茶够我喝一星期的了。
    “我也是老牙病了。我这么大时脸就常常肿成个火燎燎的大面包!”主编用手在离地面二心多高的地方比划一下,又在脸边比划一下,亲切地说:“我是久病成医。我小时候反脸贴在小铜床的床边上凉。来,摘了口罩,用这杯子凉一凉,就舒服多了。”
    我看见那只大杯子上印着“五七干校”几个字。
    “那时在五七干校种田,我怕喝生水,就买了这么个大杯子,每天自己带水去喝。后来挨了批。说我不接受贫下中农喝生水的再教育。”主编宽容地笑了,轻松地掀去了那往事的一页。
    我当然不能轻松地掀去口罩,用这杯子凉腮帮子。我连连摇头,嘴里呜噜呜噜地发出否定性的呻吟。
    主编愣一下,又笑了:“哦,龋齿?千万别去鼓楼口腔医院。我在那里吃够了苦。补一次牙钻了三回洞。末了腐蚀剂还漏出来,差点没在脸上添个洞。”
    他们的舌头从面颊上的一个洞口伸了出来,由于这张额外的嘴巴,他们将永远不能再讲什么悄悄话。黑色幽默。若是主编脸上蚀出个洞..
    我忍不住噗哧一笑。
    主编也笑了。意思当然不一样。误会也能使气氛渐渐流通起来。前提是双方都不能有“他人即地狱”的思想。
    “这三天你病了,一个人住在那里很不方便,我想应该看看你去的。”
    我的鼻子一酸。这已经是第三个场合第八人对我说一样的话了。这回况且还是主编。我赶紧噙着泪点头和摇头。
    主编笑了:“你也知道,八期的校样来了,又正在筹发第九期稿件。老李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里里外外都有人管着..”
    我看看主编眼角额上日新月异的皱纹,拼命地点头。当然,若是我做主编的话,我会活得很轻松。我只须在各个编辑室贴上一张条子:不许放屁。我不是故意剽窃毛主席诗词。尽管毛主席原先用的也是“许”字,但后来终究改成了“须”字。更何况主席是不许外国人攻击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我是不许编辑部的同事们的嘴巴变成永动机。因为变成永动机也拿不了诺贝尔奖。所以两者不大一样。当然了,我这是痴人说梦。你看看我这颗大脑袋戴得上官帽么?
    我抬头望主编。我发现她正语重心长地自言自语--这不是她的错。你知道我应该洗耳荼恭听的。
    “..一个编辑部,不能没有一个坚强的领导核心。老李三天两头生病,虽然说不上占着茅坑..他离退休还有整整五年..我考虑了很久,也和社领导通了气,有这样个想法,在编辑部增设编辑主任和副主任..”主编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望着我。
    椅子底下象是拱出了十七八只钉子,我有点坐不住了。
    “谁?”主编突然望着我的头顶问。
    “哦哦,主编,您还不下班哪。”我听得背后玻璃门外有人说话。我脑子里昏沉沉的根本辨不出是哪位同志。
    “我还有点事同有相谈。下班时间早过了,你怎么还没回家?”主编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看,又把门关上。重新坐回桌前。
    显然有什么极秘密的事。我心情有点激动起来。中国人都有这个优点。
    “在编辑部,除了老李和我,论年龄、资历,都要算老现了。他是文革前的大学生,中年知识分子。又博览群书,知识渊博。经常引导大家进行十分有益的学术讨论,对提高编辑部的素质起了很大作用。群众关系也很好。最近有群众反映,他一晚上就能审阅数百万字的稿件。真是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培养和发掘了一大批青年女作者。省妇联去年也表彰了他的贡献,奖了他一面锦旗,辛勤的女园丁,不,辛苦培养女作家的园丁。我想,大家不会有意见的。”
    疯了。主编莫非疯了?主编提拔老现当编辑部主任,怎么想起请示我了呢?疯了,主编疯了还是我疯了?莫非我那该死的脑子又做白日梦了。我咬咬嘴唇。疼。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主编用一种极亲切的充满柔情的眼光注视着我。主编是个女人。啊呀,莫非主编爱上了老现?莫非主编也要搞什么“兔子”入党“兔子”提干?可是,可是老现已经有家眷了呀。莫非老现反老福之道而行之,唱了一出“空妻计”?厉害!厉害呀!
    我于是连连点头。
    主编忽然细眉一挑,问:“谁啊?”
    我一惊,刚想说“老现呀”,却发现主编又在看我头顶。我急忙顺着主编的眼光转身看去,磨沙玻璃外面有个黑影一晃没了。这身影很眼熟,显然是编辑部的哪个同事。又显然不是刚才伸头伸脑那个。可惜我脑子激动得晕头转向,怎么也弄不清这是谁那是谁。这些人也真是,主编爱上老现,还能少得了你们的喜糖?
    主编又起身到门口看看,摇摇头,关上门,重新坐下。
    我继续连连点头。
    主编的目光渐渐地变得十分亲切而亲昵了,我的心一慌,急忙垂下眼睛。
    你知道我想起了辅导员。我糊里糊涂觉得辅导员哪里向我求爱。我拒绝了。于是我便倒霉。这分明是乱七八糟的梦幻,可总象幽灵一样在我脑海里游荡。辅导员喜欢男生围着她转。她也喜欢摸摸男生的头发,摸摸男生的手或胳膊或背脊。我讨厌她在我身上摸摸索索。主编为什么用这种亲昵的眼光看我呢?莫非主编对我..莫非主编提出老现什么的是在对我进行试探..主编怎么会看得上老现这么一个干巴瘦老头呢?“主编舞老现,意在有相”?你知道主编也经常亲切地拍打我的肩我的背我的手。你知道王副社长秃头主任也经常拍打娅娅的手和背和肩,他们的目的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那么主编拍打我之心又有人会知道么?
    我看看主编搁在桌上的白皙细腻的手。我知道古今中外都是有大女人喜欢小丈夫的。德瑞娜夫人比于连大十来岁,行么,结果男人开枪打女人。伊丽莎白女王比艾塞克斯伯爵大四十岁,结果女人将男人处以极刑。我抬头看看主编,头发还是黑乌乌的,皮下脂肪也很丰富。徐娘半老,丰韵犹存。主编四十八减去我三十,我们相差十八岁。主编会伤害我么?我会伤害主编么?我又仔细看看主编。主编苍白的但仍未失女性妩媚的嘴正开开合合,说着什么。说着什么呢?我想我还是应该静心凝神听一听。
    “你当编辑的时间虽不长,但工作勤奋努力,任劳任怨..”
    这也是爱情的因素?主编这几十年倒是只知道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
    “审美能力很强,在同龄人当中是数一数二..”
    同龄人,自然指差不多年岁的某一代人。女大一,抱金鸡;女大三,黄金堆成山;女大五,赛老母;女大十八..啊呀!主编怎么了?
    “我统计过,你编发的小说,有三分之一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加上在报上引起评论的,共占三分之二。还有三篇得了全国奖..”
    爱情啊,你姓什么?姓才能。才能。我真有才能么?老现、老福、阿鸣他们不是都说我是小脑发达么?小脑发达,那意思不就是大脑不发达或欠发达么?字典上说,小脑主要作用是对人体的运动起协调作用,小脑受到破坏,运动就失去正常的灵活性和准确性。而记忆、分析、判断等思维活动都得通过大脑。我奇怪,主编和她的部下看问题的分歧怎么会如此之大?是主编爱屋及乌?还是我的同事们因了地位相同工作相同而智力不如我而嫉妒?我当然无法知道。你知道我从来不敢相信自己的思维。尽管医生不承认,但我敢肯定我的脑子有毛病。何况我还患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这腹”的固疾。
    “你的群众关系也很好。最近,也有群众反映,你写作十分努力。上班时,躲在厕所写;打了病假条,就躲在家里写;还养了狗防止别人突然来访..很努力。很好。青年人就要有点志气。我不但不反对编辑搞创作,而且还支持。不过作为你来说,还年轻,前途远大。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不仅是八小时以内要全副精力扑在工作上,八小时以外也应如此。创作么,我想是可以缓一缓的。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就有点力不从心了..”
    我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望她。力不从心是指创作还是工作我倒不在乎。我奇怪的是她既然在谈那个那个..又为什么把我的年龄和她彻底拉开..
    主编的眼光越发亲切而亲昵。她说:“我希望,能够振作起来,战胜疾病,好好协助老现,把编辑部中层领导工作搞好。”
    什么什么,协助老现搞好中层领导工作?我终于意识到我的脑子刚才又犯昏病了。主编一本正经同我谈工作,一本正经封官许愿,而却他妈的一门心思想女人。想不到女人就做大头白日梦。痴心梦想。黄色下流。心理变态。还以为主编也心理变态。主编心理没变态。起码在爱情问题上没变态。我不知道不结婚算不算变态。也不知道主编是不是年轻时就中了叔本华“禁欲礼赞”的毒。叔本华想让人走上禁欲之路,让生命意志随着种族的灭绝和个体的灭亡而一同否定。要不就是叔本华和主编错。要不就是我错。 这又不对了。 我怎么把主编和叔本华放在一起了呢?你知道主编给小初的《大熊猫》的终审意见是:要多读马列肃清西方现代哲学的流毒云去。我记不太清了。马列是要结婚要女人的。据说列宁比克鲁普斯卡娅小四岁。据说马克思比燕妮小七岁;一说小四岁。我无法找他们对证核实。
    主编说:“当了编辑部副主任,更要严格要求自己..”
    妈妈说: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我想想我从十二岁下放十七岁当轧钢工至今,熬了几千几百个夜读书写作,写永远发表不了的作品,也算吃了不少苦。如今终于三十而立。三十而立了。副主任,副科级,相当于副营长、副乡长。虽然同二十多岁当将军三十多岁担任党中央的副主席比起来相差甚远,但同为革命辛劳了四十年的老父亲比比,我应该知足。知足常乐。我于是咧开嘴笑,眼泪却十二分娘娘腔地扑簌簌流了下来。
    主编说:“有相,别激动,千万别激动。”
    我没法不激动。我泪眼模糊地望着主编。主编的脸渐渐模糊不清了,渐渐地变成了妈妈的脸。
    我说:“妈妈。妈妈。”
    主编说:“有相。有相。”
    我说:“妈妈,你活过来啦!”
    主编说:“有相,有相,你怎么啦?”
    我擦擦泪眼,定睛看看主编,才清醒地认识到,妈妈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于是又流眼泪。
    主编又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说:“有相,有相,坚强些。”
    我想想这几年主编对我,确实象妈妈那么好,又想想自己在宴席上和编辑部里骂人疯症的病态发作,心就象被沉重的石碾滚碾着。骂主编了么?骂了么?骂了。骂了。什么“糊涂”,什么“狗”,什么什么,记不清了。我真是昏了头了。可是主编怎么会不记恨我怎么会封我做官呢?我说过在中国做官就意味着功成名就,意味着出人头地,意味着人的价值的充分体现,意味着人没有白白地到世界上来走一遭。可是主编怎么会把这么好的福气布施在一个辱骂过她的人的头上呢?莫非主编患有受虐狂症?受虐狂。我敢保证主编不是。要是的话她就绝对敢把《大熊猫》发表了。我想主编一定是深受亨德里克.房龙的《宽容》的影响。啊呀,又不对了。房龙是主张思想自由,对异见宽容。而主编是对我的辱骂宽容,有点“大人不计小人过”之类的中国古典式宽容的意思。主编是“大人”不与我“小人”计较。古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知主编把我这么一个野心家“小人”养在身边是什么意思。啊呀,又错了。我难产是什么野心家阴谋家么? 不是。 肯定不是。我勇敢地抬起头来,十二分真诚地说:
“主编,我对不起你。”
    主编纳闷地望望我。
    我忽然想起我戴着一只大口罩,我便把口罩掀空一缕缝,说:“主编,我对不起你。”
    主编继续纳闷地望我。
    我说:“我,我不该骂人。”
    “骂人?”主编越发地纳闷了。
    我说:“我,我真不该。是不该。骂人。那天,宴会,还有,那天,开会。”
    主编简直是满脸纳闷风起云涌。
    我忽然明白。主编在装糊涂。这是颇有道理的。我很久以前就认识到了这一点。人要太太平平生存,要么必须患有健忘症,要么就必须装糊涂。你想想若是主编不装糊涂,对于我那极为大不敬的语言,报复还是不报复?不报复,显得没一点魄力,人会瞧不起的。人有欺软怕硬的本能。这是书上说的,而且不是非法印刷品。换一个角度看,郁在心里也会生病的。这也是书上说的,也决不是非法印刷品。这样主编就太
亏了。可要是报复呢,人家说你没风度没气度心胸狭窄不好共事。况且把我整垮了,又派谁去组稿谁去编稿谁去接作家送作家谁去买车票退车票?又有谁能编出那么多的转载评论得奖作品来?当然我死了地球肯定还会转,因为还有老福在。啊呀,又错了,老福早已调去专业创作钞票了。所以说你若无福患上健忘症,那就必须装糊涂。这样你不报复,部下以为你是不知道,就不会说你没魄力没杀手锏也就不敢冒犯你。普通老百姓之间也是这个样。你说老福对马夫说我的小说僵,这和他以前的说法实在不一样,我若不努力地健忘一下或者装糊涂,天天挂在我那阔嘴上,老福还要不要活下去。兔子临死也会咬一口,老福一嘴黑牙可比兔子厉害几十倍。这种事情天天有,你若记性好过头,你就四面树敌没法活,除非你也戴上一只大口罩。要骂,呜噜呜噜猪叫一样没人听得懂。你知道装糊涂也不是主编的发明。古代就有指鹿为马的典故。主编深得精髓。错了。颠倒了。主编权大我权小,应该她指鹿为马,我来装糊涂。啊呀,又错了。主编这么好的人,怎能比作赵高呢?我知道我没法搞清楚。你知道我脑子有毛病。关于这一点医生不承认。医生也在装糊涂。要是大家都装糊涂倒也好。今天天气哈哈哈。前天天气哈哈哈。明天天气哈哈哈。昨天天气哈哈哈。后天天气哈哈哈。团结和睦万众一心直奔金钱哈哈哈。不对,直奔四化。这时候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壮观无比的画面。主编昂首挺胸,老现和我拽着她的左右衣襟,阔步行进在宽广无比的文化大道上。大道前方,有无数霜刀风剑,我们眼都不眨。
    我说:“主编,放心吧。”
    主编纳闷地看看我。
    我说:“士为知已者死。”
    主编还是纳闷地看我。
    我说:“您别纳闷,古今中外都是如此。就象在部队,将军敬士兵一杯酒。碰杯。士杯。士兵热泪盈眶。转身大吼一声,冲向枪林弹雨。还有滚地雷的。哦,美国兵自然例外,他们是迷惘的一代垮掉的一代,搞什么黑色幽默。诬蔑正义战争。诬蔑军队首长。怕死鬼。我不怕死。在中国办刊物死不了。没有黑手党暗杀。顶多年把半年写一次检查。我年纪不大写检查却是老手。你知道只要写好‘左’‘右’两份,复印机多多复印,可以用上很久。历史规律不可抗拒不可抗拒。这是毛主席五二O声明。西哈努克亲王作的曲子。这歌我能左着嗓子唱完。啊呀,又错了。西哈努克作曲的那首歌是‘敬爱的中国啊,我的心没有变,你是一个大国,毫不自私傲慢,待人谦虚..’中国历来是君子之邦,不象某个国家把知识分子都押到古拉克群岛上去。虽然中国也搞过反右,虽然右派不叫平反叫反正,可您不是当主编了么?您不怕。我也不怕。顶多再来一次。不会。不会。中央说不搞政治运动了。主编您放心吗,我豁出命来干了!”我听到屁股底下咔咔咔地响,低头看看,椅子在抽疯。椅子什么时候也变成有生命的东西了?莫非它也有了大脑?我顺着椅子往上看看,原来是我自己正抖得厉害。太激动了。这是感恩戴德式的激动。我抬头看看主编。
    主编继续纳闷地看我。
    我忽然想起我的话谁也无法听懂。你知道我正戴着一只大口罩。
    你说说这是不是我的错?

十一   秀秀失踪

    主编瘦削的背影终于消失在树影婆娑的黑暗中了。我料定她现在回头绝对看不到我了,便把高举了近三分钟的手放了下来。那举手的姿势有点党卫军“哈依希特勒”时的模样。这模样表示忠诚,这一点你我都明白。
    我的心情激动无比,站在出版社斑驳的墙前,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该干什么。不知道我是什么。我就那么呆呆地站着,象路边的树,象背后的楼,象靠在楼墙上的我的没撑脚的努辛难得。
    用脑过度脑子里就剩了一片空白。这有点象用钱过度。用钱过度就得重新劳动。在我们国家不劳动者不得食。当然,乞讨和行骗也只得暂且归入劳动,前者体力后脑力。用脑过度就该休息。然后慢慢地从最简单最轻松的问题开始思考。我努力地翕动一下鼻翼。还行。呼吸尚在进行。尚在同死亡作谁也避免不了失败的斗争。然后是..吃。我抬头看看天。该吃晚饭。我想。该在街拐角处那家个体户吃没肉的菜肉水饺..我的突然从头顶冒走了。确实是冒走了。我慌慌忙忙推起努辛难得就跑,推了一段却无法骑上去。你知道它死皮赖脸地往后坠着不肯向前。它其实也挺苦恼。它若有嘴的话它会说我也要自由我也不愿被人在腰里扣上一把锁。
    我尊重了它的意见。
    我骑着车闯了一次红灯闯了一次玄武湖的大门,赶到了昨天背诵“又岂在朝朝暮暮”的地方。
    我的魂又从头顶冒走了。你不能指责我没有才气。你知道我不得不两次使用这种说法。因为事实就是魂从头顶冒走了。我不能违背实事求是的原则。我已经要当编辑部的副主任了。
    我起先以为秀秀躲在什么地方。然而黑黝黝的松林始终没有一点人声。表早停了,天上也没有月亮。我不知道秀秀是因为害怕而离去了,还是压根就没敢再来。我后悔我相信了无数国产影片里地下党百发百中的兵法:敌人昨天在这里抓你,你侥幸脱险。现在全城搜捕,最保险的地方就是昨天抓你的地方。你知道昨天有两个人企图在这里迫害我和秀秀。于是我想唯一能逃脱再迫害的方法就是再到这里来。他们准保象国产电影里的反动派一样不会想到我们胆敢再到这里来。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没想到秀秀是看不懂国产电影里的这种兵法的。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秀秀于电影是外行,自然看看热闹而已。这不是她的错。
    你别以为我在为她开脱。我真是有点喜欢她了。我心里空落落的,象是失去了什么。
    我又骑着努辛难得赶到第一次见到秀秀地地方。那地方空落落的也无一个人影。我往南看看,农贸市场密密麻麻地睡满了人。我记得秀秀说过,她在那里过夜。我挨个儿问过去。人都一脸迷惘地望我,然后摇头。没有。所有的人都说从来没有听说过秀秀这么个人。
    有一个嘴上刚长绒毛的小青年大约看我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有点于心不忍,就伸头伸脑问了一声:“姓什么?”
    我心里一喜。我终于疑惑他们是故意和我开玩笑。我赶紧说:“姓,姓..”我不知道秀秀姓什么。其实姓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知道她没有爸爸。她没见过爸爸。在农村都是跟爸爸姓的。在城市倒是可以跟妈妈姓,可惜她妈妈又在农村。
    我只好摇摇头。
    那少年农民吧了口气说:“那就不好找了。”
    没有姓就不好找了?既然姓那么重要,那么她爸爸凭什么可以溜回上上海呢?真是莫名其妙。我怔怔地站着。后来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许多民间故事。在那些故事里,国王或龙王或大官或财主,让公主或小姐和一群丫头排在一起,蒙上头巾,由英俊的青年农夫或渔民或猎人找他深爱着的公主或小姐。一颗流星在夜空中划过。我慌忙说:“我能找到。能找到。你告诉我一共有几个秀秀,我挨个儿认。”
    那个少年农民十分同情地叹了口气说:“唉,这里一个秀秀也没有。”
    流星殒灭了。我的心碎了。你知道我的心碎了。我不能没有秀秀。我怎么能没有秀秀呢?我就是和她结婚谁又能把我吃掉?新社会绝对不许人吃人。而老虎狮子都怕人,都躲在深山老林里。城里的老虎狮子都被关在动物园的笼子里。如今是它们怕人而决不是人怕它们。我不怕有什么东西吃掉我,我偏要和秀秀结婚。
    可是秀秀在哪里呢?
    你知道我整整一夜在街头踟躇徘徊蹦跳。有时候街拐角处一只猫弓着腰蹑手蹑脚溜过,我都以为那是秀秀,都要追过去看一看清。

  十二   谜

    这以后我每天下班都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地方去等秀秀。每天清园之后我就一个一个农贸市场去找她。我还化名在《南京日报》和《扬子晚报》上登了寻人启事。这当然是瞎子点灯白费钱的。你知道秀秀不识字。
    我后来终于怀疑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过秀秀这么一个人。
    你知道我认为我的脑子有病。我经常弄不清哪是醒哪是梦哪是真哪是假哪是好哪是坏哪是善良哪是丑恶哪是正义哪是罪恶哪是左哪是右哪是纯文学哪是通俗文学哪是阳关大道哪是狭窄小路哪是人哪是狗哪是猪哪是猫哪是蝙蝠哪是野人哪是大熊猫哪是月亮哪是星星哪是太阳哪是白天哪是黑夜哪是哪是哪是哪是哪是..
    我什么都分不清。我想这并不是我的错。所以我哭泣着求求你,请你告诉我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秀秀?秀秀在哪里?

第三部   我睡了一只大棺材

一   英雄

    你知道前几年有一篇小说,写了这么一段文字,“人象鱼一样拥挤着出了车站”,遭到了非议。
    你知道我胆小如鼠。如小鼠而非“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之硕鼠。我只好写:“人象人一样紧粘着轻轻松松唱着歌出了车站”。
    “人象人”不会有诬蔑之嫌。“紧粘着”是实事求是。“臭汗淋漓”则非技巧性地加以省略。至于“轻轻松松”,颇有一点“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的宏大气魄。“唱着歌”是,是一种比喻。反正人嘴里发着的声音,远比神经正常的人说着正常话时嘹亮十倍。
    人确确实实都是紧粘着汗酸着嘹亮着。你知道出站口进站口都招摇着霓虹灯:
    北戴河。
    北戴河几十里浅黄色的细沙滩,无边无际的纯净的大海,宛若情窦初开的少女,向你袒开胸怀轻舒双臂,投来稚气而温存而朦胧的微笑。你没法抗拒这诱惑。更何况不用你花一分钱,且有两元伍角一天的伙食补助。你知道公费医疗看病还得一毛挂号费哩。据说民间统计局曾发布消息:政府部门每一会或每一令,公费旅游的人数就增加一点七倍。这一点我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你知道我走到哪都能听到幡然醒悟者的惊呼或喟叹:
    哈!还有这一绝活!
    咱们真他妈笨!
    亏了亏了!
    醒悟者手中大多拿着中央或地方的党报。党报上大多正批评着公费旅游或是它的孪生兄弟姐妹。不信你就到这北戴河来看看。如今纯净少女般的大海早已煮起了饺子。不不,应该是“人象人一样紧粘着”。
    我们编辑部的大半人马就这么人象人一样紧粘着轻轻松松唱着歌昂首碎步到了离出站口约半里地的人渐松动的地方。
    主编说:“车呢?”
    老现踮起脚伸长脖子东张西望,嘴里不停地“现代派现代派”,一副焦急万分的不现代派模样。
    我于是也万分焦急地伸长脖子踮起脚东张西望。谁知就这么一望,我的生命旅程就进入一条晦气万分的岔道。就象史铁生《宿命》中的莫非同志,因了一个狗屁,而送了下半截身子的性命。其实我若是望了,而耳朵没听见那“唉哟唉哟”几声该死的很可能是装腔作势的声音,我一定还会顺着编辑部副主任的康庄大道奋勇向前锐不可挡。
    那唉哟唉哟的声音在我左前方三十米处。倘若再远点我或许又听不到或看不到了。可惜事实是三十米。误差不会超过一米。我念的初中“不但学工学农而且还要学军”。你知道学军免不了学学目测。诸如电线杆子的间距五十米啦,诸如拳头十公分啦,至于拳头有大有小电线杆子有近有远你就不必管了。你活在世界上你想把全世界的事都管下来,你得倒霉,倒他妈的臭霉。你知道我就是这么一个大臭倒霉蛋子。
    那唉哟唉哟的声音不停地响着。声音的周围大约簇拥了百十号人。我看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我忽然想起这是鲁迅的文学。那时候中国人看杀革命党,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佩服鲁迅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有时也会趴在地上仰起脑袋仔细想想。倘若有一只鸭子跳将出来,那鸭脖子就会咔嚓一声,其声音定然同夏瑜烈士脑袋离肩时一模一样。倘若有十只百只千只万只十万只百万只鸭子跳将出来,你只是听十声百声千声万声十万声百万声咔嚓而已。那声音严顺开学得极象。有些人杀起人来决不亚于另一些人杀鸡杀鸭杀鹅。文革前苏州玄妙观菜场有个杀鸭子的老头,每每下刀,都要念叨一句:“菩萨有眼,不是我要杀你。”后来老头还是疯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人集体屠杀了犹太人几百万。日本人仅南京大屠杀就杀了三十几万几千几百几十几人。不曾见哪个念叨一句什么请求宽恕。也不曾见哪个杀人杀疯了的。中华民族是个伟大的民族,这一点谁也不可否认。但中国人倘若没有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没有真诚的科学的实事求是的精神文明,而任心灵深处那独霸天下唯我独尊之类的邪恶自由发展,我看其蛮不讲理也决不会在德国人日本人之下。秦始皇焚书坑儒就是一例。始皇帝老先生一生气,坑了儒生四百六十。当时的罪魁祸首卢生与侯生曾说:“博士虽有七十人,只是备而不用,丞相大臣都只奉命办事”。“博士七十”,那“四百六十人”,我看恐怕是把硕士学士大专以上的儒生全都坑了。国家搞不好搞得好同浑身酸味的文人究竟有多少关系。国家搞得好,你文人乱喊乱骂,老百姓会把你当疯子。国家搞不好,你文人不喊不说,老百姓凭原始本能也会知道饥饱寒暖。这一点连鸡鸭都知道。信不信由你。反正谁都知道“秀才造反”是被人耻笑的话。可是自古至今,阉司马迁杀金圣叹枪毙白莽殷夫冯铿之类的事何止千起万起。这种蛮不讲理的事一直延续到公元一九四九年。有文章说延续到一九七九年, 例子是遇罗克张志新等等等等。 我不敢苟同。我还不敢苟同“秀才造反”。将心比心,我这个当编辑的末流秀才从来没有想过“造反”。我活了三十年也绝对没见过一个想造反的秀才。当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许哪个旯旯旮旮里躲着一个梦想复辟帝制的秀才,可他实在代表不了“秀才”这个集体名词。书上说集体是指“许多人合起来的有组织的整体”。我想起码得有十分之一或百分之一或万分之一的秀才组织起来想造反,才能把“秀才造反”当个规律挂在嘴上。现在每年有几十万大秀才毕业,中国起码有几百万大秀才。想造反的能有几十个么?当然,发表谬论我认为不能算造反。你知道我就很爱发表谬论。前几天北京一家大报报道:有个孩子落水了,会水的不会水的都站岸上喊救命。其中有一条好汉站出来说,给三十元就救。自然没人肯给钱的。钱比同情、怜悯、正义贵多了。孩子或许想活或许愿付钱,可他在水里光顾着喝水没有说话的功夫。除非他是托马斯.品钦《伊色弄到了一个鼻子的差事》里那个脸上另有一嘴的士兵。不过细想想,那另一张嘴也会灌水的。黑色幽默救不了孩子。后来孩子淹死了。淹死了。淹死了。淹死了。大家都看着。都看着。都看着。会水的不会水的都说应该捞尸体。又一条好汉站出来说,给三十元就捞。我无法想象。德国人日本人杀人是在战争时期,打红眼了。秦始皇坑儒是在开国阶段,为了巩固政权。可现在,现在,建国三十七年了!建党六十六年了!国家印了几亿几十亿几百亿册思想教育的书教育大家。印这些书的钱可以每家发一台彩电。不信你去问问国家出版总局局长。可是人,这些围观的要钱的见死不救的人,却连资本主义的人道主义都没有!连封建主义原始主义的人道主义都没有!原始社会人淹死了,他人分着吃,是人类生存的必须。要钱的人或许也是为了生存?现在哪有饿死人的?小康谈不上可温饱早已有了。北京人小康的也已不是少数,还有一些已经进入了二O五O年的水平。既然不是濒临饿死等着分死人肉吃,又为什么能救不救呢?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于是我就四处发表谬论。我说:把我些人剥光了扔原始森林里去,永远不许进入公元前五千世纪。可主编说我说话太轻率。老现说“现代派现代派”。也不知道这现代派指我还是指那些家伙。有位同事说我太不领行情。我不能说出这位同事的名字。反正我看着这段报道时,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望玻璃窗,眼泪不停地落在报纸上。你知道我的心悲怆和愤慨得象是被人撕成了血淋淋的几十片。
    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光看我。
    阿鸣问:“那孩子是你的亲戚么?”
    我想了大约有一星期,摇摇头说:“不是。”
    阿鸣问:“什么不是?”
    我说:“孩子。”
    阿鸣问:“什么孩子。”
    我说:“那淹死的孩子。”
    阿鸣笑了,说:“你还想着那孩子哪。”
    你知道坏就坏在如今事隔一月了,我还想着那孩子。而且脑子一发昏,错误地以为那唉哟唉哟是掉在地上快要淹死,围观的鸭子中有一只伸着手要三十元才肯下地救人。我想我口袋里有一百多元钱,索价更高的话,我还有衬衫、汗衫什么的。只要留条短裤不伤风化就行。你知道脱光了就是耍流氓,警察会抓的,起码拘留十五天。在澳门有个女球迷脱光了冲进球场乱跑,被罚了几个美元。各处的法律不太一样。
    我奋力地挤进人群。我看见一个人正斜着身子奋力地报一件东西。那东西“唉哟唉哟”不停地叫唤,臀部在水泥地上磨出沙沙嚓嚓地声音。
    我赶紧抓住斜着的人的手腕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那人瞪起一双血红的眼睛,望望我,嗓音嘶哑地说:“你知道他是什么东西?”
    我认真地看了一会,说:“人呀。”
    那血红眼睛上上下下扫了我几遍,又问:“你是什么东西?”
    我又认真地想了一会,说:“人呀。”
    他用力挣扎了一下,想甩脱我的手。他没成功。你知道我的胳膊很有点劲。
    他红了脸说:“你松不松手!”
    我说:“你先放了他--”这时候我发现唉哟唉哟手腕上有一圈亮晃晃的东西。罪犯?我想。我看看那斜着的,这才发现他穿着警察的服装。我的手象是泄了气的救生圈。
    我说:“真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一手抓紧了那副铐子,一手着被我捏过的手腕,说:“他是倒爷,贩卖高价车票。”
    我说:“我最恨这种人了。不过你能不能把他的铐子稍稍放松一些。”
    你知道这时候手铐的犬牙状的锯齿正死死咬着唉哟唉哟的手腕。这是一种新式的手铐。带铐人越挣扎,它就咬得越紧。这不是警察的错。这警察圆圆的脸,带点儿红润,眼睛眉毛都挺清俊。
    他看看我说:“好吧。”放松了两个齿,又说,“请协助我一下。”
    我于是象个英雄一样上前协助罗一边拉一边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围观的人都笑了。好象我很幽默。

二   审判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帮着圆脸警察把唉哟唉哟弄进了车站派出所的一间大约七八个平方米的小屋。小屋只有一个很高的小窗。我想起了正在找汽车的主编和同事们,于是冲圆脸友好地笑笑,转身退出。
    “站住!”我身后象是突然炸响了一个炸药包。
    我疑惑那个唉哟唉哟想逃,回身准备协助圆脸。谁知那唉哟唉哟正龇着黄牙笑,圆脸却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咔地一声给我上了手铐。
    一副手铐两个人,一根藤上两只瓜。
    “别逗。”我说。
    圆脸一用劲反我和唉哟唉哟推倒在屋角。我的大脑袋撞在墙上,嗡嗡嗡响了好长时间。我纳闷是圆脸忽然长了力气,还是我的力气突然无影无踪。我同圆脸倒有点象古罗马文学中的安泰,只是力量的源泉不太一样。他的在屋内,我的在屋外。我知道现在不是驰骋文学想象翅膀的时候,我得关心关心我身子的自由。
    我站起来说:“你这是怎么啦?”
    他吼一声:“老实点!”随即用膝盖在我裆下弄了一招。这是国产侦破影片里每个警察都会的擒拿术。我自然远不如电影电视里的特务顽固和硬实。其实我想顽固和硬实也无能为力了。如果你是个男的你也尝过这一招你就知道个中之味了。
    这时候已有三四个警察闻声而到。有一个年岁和我差不多的青胡茬子威严地扫视了我和唉哟唉哟。
    圆脸指指我说:“殴打警察。”
    几位警察脸上的肉顿时横里竖里地扭动起来。
    我急了:“你--你怎么可以--”
    青胡茬子威严地大声喝道:“喊什么!有理不在声高!”
    我说:“我没打。”
    圆脸愤愤地伸出手腕,仔细搜寻了片刻,什么伤也没有。他于是右手抓住左手腕,左扭右扭,演着什么。
    我说:“太过分了,不是这样的。”
    青胡茬子说:“抓了没有?”
    我说:“抓了。我当时不知道他是警察。”
    青胡茬子平和地点点头,然后指指那圆脸警察,问我:“他着装齐全不齐全?”
    我上下看看,说:“齐全。”
    “微志佩戴齐全不齐全?”
    我又仔细看看,点点头说:“齐全--”我忽然意识到我正钻入一个类似于套狗的套子,慌忙改口,“我,我,天很黑,我没看清,看清了马上就松手了。”
    “谁能证明?”
    “我!”一人半高的小窗口上有几条嗓子喊起来。
    “你们什么人?”
    “大学生!”
    “他没打!”
    “天很黑!”
    我听出是广东口音,我的心一热。我怎么也想不到,以现代意识和向钱看闻名全国的广东人,竟会主动跳出来为我作证。我的泪水涌了出来。
    青胡茬子看看圆脸,说:“去找几个可靠的证人。”
    圆脸点点头走了。
    唉哟唉哟突然说:“我可以作证。我看见他打了,还踢了那位老派屁股上一脚。还说:打死你个XX!”
    青胡茬子说:“你能出具证词么?”
    唉哟唉哟说:“狗日的才不能呢。”
    青胡茬子让一个警察把唉哟唉哟带走了。
    我眼巴巴地盼望着那几个敢于坚持正义的学生到来。谁知圆脸带来一个尖脑袋的老头。老头一进门就高举拳头:“我揭发!我检举!殴打中华人民警察!反了!我亲眼!”
    我心里涌起一股怒火,我说:“我抗议!你们简直是搞阴谋诡计!我要见诸报端!”
    青胡茬子一愣,望望那圆脸。圆脸微张着嘴,不知所措。
    青胡茬子很快镇静下来,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编杂志的。”
    青胡茬子伸出手说:“证件。”他接过证件翻看了一下,鼻孔里喷出股气,“哼,一个小杂志的小编辑!”
    “还没评职称呢。”我纠正说,你知道我那股拧劲又来了。
    尖脑老头也哼了一声说:“我看也不象个了不起的东西!”
    圆脸板着脸说:“你别猖狂,告诉你,别看我们这个地方小,中央首长常在这里!”
    我说:“中央首长也常在我们中国。”
    尖脑袋说:“哼!如今这种臭老九最坏了!坏透了!比走资派还坏!哪象那时候--”
    我望望他问:“什么时候?”
    尖脑袋眼一斜:“哼,你以为我不敢说?如今你是囚犯!我还怕你?什么时候?史无前例的伟大的文化大--”
    青胡茬子赶紧咳嗽一声,打断了尖脑袋的话,然后望望圆脸说:“你带这位老同志去隔壁写证词。”
    这时候那一人半高的小窗子外传进极响亮兴奋的声音:“哥们,对不起你啦!”你知道这是唉哟唉哟的声音。他已将“功”赎罪,平安无事了。
    青胡茬子拿起电话,拨通了,说:“刘局长么?我是小陈啊。这里有个闹事的。打了小刘。嗯..伤倒是轻作。”
    我说:“没伤。”
    “态度极不老实啊,还说放出去就要见报,把咱们分局搞臭。江苏的。省出版社的。小编辑。嗯,嗯,嗯,嗯,嗯。不过,我们以后没法工作了。刘局长,现在群众义愤大极了,小刘意见也很大,情绪也很大。噢,噢,有,有证人。有两个。别的都走了。好。好。好。”
    这时候那个尖脑袋伸进屋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哼!老九升天,总有一天要你们下地狱!”
    我说:“差不多少,升天天上也是鸟巢,也没老婆。”
    “我恨死你们这些逆历史潮流而动的臭老九了!”尖脑袋咬咬牙,一颠一歪地走了。
    青胡茬子望望我,对一个瘦瘦的警察说了句什么,也走了。
    我看看那警察瘦瘦的身子,又看看一人半高的气窗。我想起无数电影电视里好人或坏人把看守人捆起来然后越窗而逃,混入茫茫人海。我当然不会那么蠢。我知道在中国有户口,有人民群众的天罗地网。连二王这类杀人狂都逃不掉,别说我这一介书生了。何况我还有个六十六公分的大脑袋。换个角度说,我这个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人,怎么能同人民专政的执行者为敌呢?
    那警察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真不走运。”
    我疑惑地望望他,发现他黑瘦的脸上透着一股文静气。
    他说:“我是从天津临时抽来支援这里的。”
    我说:“我真是冤枉。”
    他点点头。
    我的眼睛突然湿润了。
    他的眼睛也有点湿润。他说:“我常看你们《大众月刊》,特棒。我特爱看小说。天津的蒋子龙写得挺棒。”
    我说:“蒋子龙我认识。”其实是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我奔到天津奔到他家组稿。他同我谈了约三分钟,挺有气派地开导我:“你看了XXX的《XX》就知道XXX问题了。你看了XXXXXX的《XXXXXXX》,就明白XXXXXXX现象了。”可惜我一个都没听懂。要不我现在说说多好,可以增加“认识”的份量和真实感。我只好说些《乔厂长上任记》《赤橙黄绿青蓝紫》之类的老幼皆知的作品。警察也是“赤橙黄绿青蓝紫”。这不是我说的。毛主席说任何地方都有左中右。当然,警察中的不合格者一定极少极少,肯定比想造反的秀才还要少。不幸的是恰恰被我遇上了。
    “他们也挺苦的。就这么七八个人,整整一个夏天,喊啊管啊教育啊处理啊,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人累极了火气就大。”警察文静地望着我说。
    我点点头。这或许不是他们的错。我累极了烦极了,常把人同猪狗蝙蝠硬往一起扯。警察也是人。我望着对面这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用劲点了点头。
    “你不象坏人。不象。我帮你说说情去。”文静走到门口,回身望望我,想说什么,又没说。
    我自然明白。我望望一个人高的窗洞。我知道我完全能爬出去。我不捆警察不打警察就这么逃走,肯定不会发通辑令的。你知道我的所有罪行就拉了一下警察的手腕。可是你知道刚才文静望望我,想说什么又没说。有了这没说,我就不能逃走。人和人之间不能太虚无。
    后来青胡茬子和圆脸和文静一起来了。文静低着头不看我。我想他不能表示过分的亲近。
    青胡茬子和望望我说:“你的年龄和我差不多。象我们这种年龄是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候。都希望进步。倘若出点什么错,一辈子也就完了。这一点你我都明白。我们是同龄人,文革中都吃过很多苦。”
    我眼圈发热,眼泪下来了。我硬咽着说不话,只是感动得连连点头。
    他很平静地点点头,说:“我们是执法者,是人民民主专政的执行者。人民信任我们,我们就必须以实际行动报答人民对我们的信任。”他停顿了一下,掏出一张纸,展开,说:“现在,我宣布对你的处理决定。”
    我耳朵里嗡嗡嗡鸣了很久,听清的只有二十个字:“妨害公务”、“扰乱治安”,
“拘留二十四小时”、“罚款十八元”。
    这一回我没有流泪。真的。人不是所有时候任何场合都能装熊掉泪的。

三   囚犯

    咔嗒一声,挂了锁。于是这昏黄的斗室里就只剩我一人。当然,我屁股底下还有张凳子,身前还有张桌子,桌子上有支笔有几张纸。写检查的。人是一种特殊伟大的动物。会写检查。戴着手铐也能写。我不写。不写。王八蛋才陷害别人或陷害自己呢。我不能让自己堕落到与唉哟唉哟为伍的境地。我当然不写。你知道我有股子犟脾气。我小时,有个比我大八岁的家伙死劲揍我。我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放。他揍了我一下午,我抱了他一下午的腿,他就是甩不脱我。哭当然是免不了的。身上十七八处青青肿肿,门牙掉了--原先就在摇晃,耳朵大约嗡嗡嗡嗡响了一个星期。那年我才八岁。那家伙从此以后居然成了我的保护神。这是无法推理的。十来岁的时候,全国男女老少到江湖河海去游泳。我才会划拉几下,就跟着老福横渡百几十米宽的湘门河。喝了好几口水,半浮半沉地折腾到对岸。脸青了嘴紫了眼睛翻白象个死人--老福说的。我还没喘过气忽听枪栓哗啦一响,有人喝道:“回去!”抬头看看,岗楼上有解放军。这才想起游到第三监狱来了。又半沉半浮地往回折腾,折腾到河中央就弄不清岸在哪里了。记得扑通扑通跳下十几条少年汉子前来救命。我喝着人喊:“我行咕嘟咕嘟。”硬是自己游到了岸边。那时“史无前例的伟大的文化大--”才开始,少年汉子或许还记得雷锋同志。换个说法:雷锋同志还没“死”。我那时真是天晓得怎么会不怕死的。在农村中学时我好辩论,常与同学争得面红耳赤,民主会上挨了批评,尾巴夹了一夜。第二天是星期天,与同学约好去乌镇玩,他们来得很迟,我说了一句“等了你们老半天”,一位挺聪明的农村同学说:“你们城里人就是不实在。顶多等了两小时。”我说老半天是指时间长。他说半天就是十二个小时。十几里路争辩到乌镇,又从乌镇争着回学校,全不知玩了些什么。星期一贫宣队长拎着我的耳朵帮助教育我,问我为什么顶撞贫下中农子女。我说我这个人好争辩。他说上星期六让你改你怎么还没彻底改掉?我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说这话反动透顶,要我低头认罪。我犟了几个钟头不肯认罪。最后他愤愤地说,将这句反动语言“写入了档案”。档案这东西可不是好玩的。中国人人都有一份。你说了什么错话,干了什么坏事,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只要写下了,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黑锅背到天涯海角。而且你自己永远不知道,到死也不会知道。从那以后,我的犟劲儿大大收敛。大学毕业前夕,有人擅自修改我的毕业鉴定,我恼火地说了几句。我的一位好朋友为了自己留校就向辅导员作了汇报,说我大骂辅导员。辅导员在班上说:“有人骂我”云云,我想给辅导员解释解释,辅导员挥挥手说:“我知道了不用说了。”我于是就不说。我毕业后,辅导员打电话追到省里说我“不适合当大学老师”,我还是遵旨不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变得如此这般娘娘腔的。妹妹高中毕业的时候曾对我说:“哥哥,我小时候觉得你什么都做得到,可是现在..”我十几年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英雄形象在我妹妹心中瓦解了分崩离析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或许是我以外的世界太大太复杂太不可逾越太无法抗拒太虚无缥缈太神秘莫测太柔韧太坚硬了..
    我孤零零地置身在四堵坚硬的墙中间。
    墙上有一方窗孔。窗外蓝黑色的夜空象是一块绸缎,缀着几颗昏黄而朦胧的星星。
    夜幕下是我以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世界。
    “我可怜的诗神,你今朝怎么啦?
    你深陷的眼睛象充满黑夜幻象,
    我看你的脸色在交替地变化,
    映出冷淡沉默的畏惧与痴狂。

    是绿色的淫鬼和红色的妖魔,
    用小瓶向你灌过爱情和恐怖?
    捏紧专制顽强的拳头的梦魔,
    曾逼你陷入传说的沼泽的深处?”
    窗外的人声如海潮忽高忽低波澜起伏。不时有火车轰隆隆地进站轰隆隆地出站。下车的人拎着鸡蛋方便面精神抖擞兴奋无比,上车的人提着螃蟹苹果疲惫不堪兴奋无比。主编他们早已下车,或许已经找着汽车了。部队是不会失约的。找到了汽车就可以上车。上车后应该清点人数。他们一定会想起我的。平日里买车票、分东西、搬东西、接送客人,大家都会想起我。
    我模仿着狗,努力地竖起耳朵听着,听着他们或许有的呼喊。或许,是的。古时有“莫须有”之说。说是秦桧诬陷岳飞谋反,韩世忠不服气,去质问秦桧有没有证据,秦桧回答说“莫须有”。莫须有就是或许有的意思。他们或许会喊我,或许会救我。或许。莫须。我记得老现有个弟弟是律师。在无锡很有一点名气。有回一场官司把上海一位四十年代成名的大律师搞得狼狈不堪。我想老现或许会帮这个忙的。你知道老现一向对我刮目相看。
    “苹果来苹果来又大又甜一块钱三斤!”
    “苹果来苹果来价廉物美一块钱四斤!”
    “苹果来苹果来最最便宜来一块钱五斤!”
    喊叫声此起彼伏。嘴巴两层皮,翻来翻去都是理。不知道律师是不是也靠翻来翻去的两层皮。可惜我听不到“现代派现代派”“有相--有相--”之类的声音。我相信声音一定是有的。一定是我的耳朵某个部分出了毛病。耳朵真是个古怪而可恶的东西。我先前要是听不到唉哟唉哟的声音,我定然不会去“殴打”民警,造成“轻伤”,“妨害公务”“扰乱治安”!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真是神秘莫测。史铁生的《宿命》中,莫非同志因了一个狗屁瘫了,周游世界成了美梦一个。我呢,因了唉哟唉哟这么几下屁一样的声音,关在斗室里遭罪。
    这个斗室离南京有几千里路,我这个小编辑以及专门制作发表不了的小说《蝙蝠》的不入流作者,是没资格应任何单位部门之邀到这天堂里来的。
    编辑部起先同部队商定,租下海滨六个房间,请十二位大作家避暑写稿。我们刊物分期给部队作者发表四万字不得低于县级刊物发表水平的作品。谁知发出四批四十八封邀请信,有稿必转必评论的大作家一个个都“十分抱歉”。又发了四批四十八封信给重点作品能转载能引起评论的准大作家,又一个个“十分抱歉”。这不是大作家准大作家们的错。你知道一则是如今请他们参加笔会的刊物多如牛毛。二则是近来许多大作家和准大作家心情不佳,他们或愤慨或沮丧或闷声不响或破口开骂。其原因自然是文坛这几年太活跃了。寻根派文化派意象派朦胧派结构派垮掉派荒诞派哲学意识派黑色幽默派马尔克斯派博尔赫斯派罗伯格里叶派别人看不懂的派自己看不懂的派,层出不穷此起彼伏。占了生理便宜的青年小说家评论家脑子转得快形势跟得快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于是名声日益大噪。这有意无意之间就凉了冷了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吃现实主义饭的先登龙门为大的成名大作家准大作家。到后来那些新潮派先锋派又不断分割破碎,同一流派同一追求的好朋友切磋文功不到两小时就只能今天天气哈哈哈,要不然就公开宣布分道扬镳另立门户。最早一个乡土文学大作家向一个政论文学大作家发难,说文学不是政论。论争没完又有无数嗓子喊起来说乡土文学大作家写的也不是文学。这几年有头有脸的大刊物上你还真见不到乡土文学大作家的大作了。真是乱七八糟谁也弄不清。你知道中国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喊了几千几万几亿多嗓子,可是能够容忍异已存在的作家又有几人。文人相轻骨子里就是唯我独尊。你知道大作家名作家准大作家准名作家的脑子乱了情绪都乱了,自然没了参加笔会的雅兴。这不是他们的错。
    问题在于房子已经不能退了,稿子已经不能不发了,一纸合同签了已有几个月,撕毁协议不是《大众月刊》做得出来的。主编说请一些有希望的新秀吧。可惜时间已经到了。于是只好编辑部大半体出动滥竽充数自我享受来了。不知道这算不算公费旅游。若算公费旅游的话,那我真是恶有恶报了。可是别人呢?别人公费旅游怎么就不恶有恶报呢?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天也就麻麻亮了。
    白天的窗外越发地鼎沸越发地喧闹。
    门倒是开过几次。那个文静的天津民警给我送饭送水。中午的时候还偷偷塞进来两块冰棍。他指指窗也就慌慌张张走了。我自然不能让纸和木棒和我一起失去自由。我知道这纸和木棒一旦被青胡茬子发现,文静同志立功入党提干分房什么的全都会泡汤。
    据我三十年的常识。不论太阳还是火柴,火焰总会由强渐弱,最终免不了熄灭。这就象人的生命。可我心里的火气,却越关越大越关越炽烈了。什么砸块玻璃关进监狱体验生活,早就纸船明烛照天烧了。我发誓我得报仇。我当然不会开车压老百姓或去天安门广场炸浮雕。我发誓我一定要通过正常的途径,控告他!控告这个诬陷我违法拘留我的多少万民警中的唯一不遵守法律的民警!人活着就是一口气!我咽不下这口气!这不控告我就是我的孙子!只要他们不在这里干掉我!只要他们二十四小时之后放我出去!
    我非控告不可!
    你知道三中全会已经开过八个多年头了!
    你知道张志新割断喉管之事断然不会再有!
    你知道所以--
    我非控告不可!
    你知道这不是我的错!

四   韵事

    我走出斗室的时候,深深地望了青胡茬子后面的瘦瘦的文静的民警同志一眼。
    我走了。我会回来的。
    我不是愚昧无知冤掉脑袋还会老老实实划个圈的阿Q。
    我会回来的。
    去海滨的车已经没有了。我站在车站广场发愣。我还非去海滨不可。行李在城。我不去大家会着急的。我已经失踪二十几个小时了。何况我还得找老现。你知道他弟弟是无锡的律师。可是车没有了。我得和卖苹果的一起蹲上一夜。我算算我有四十多小时没合眼了。先是在编辑忙车票,联系去车站的车子,帮大家买路上吃的水果和面包,还想着带几本通俗杂志。等到上了火车,才发现安眠药忘了。失眠自然难以逃脱。下了车的事你已经知道。现在我还得蹲上一夜。当然,不必象卖苹果的一样大喊大叫。
    我正一个人痴痴地蹲着,有个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眼看见这人两条腿上的警裤裤管,我倔着不抬头不吭声。总不能一个蹲在这里屁都没放就可以弄上一个“破坏”“扰乱”之类的罪名吧。这人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一张纸条递给我,就转身走了。我看看条子,是让我坐铁道部系统的一辆大面包车去海滨。我没抬头看这人的背影,你知道这字写得很文静。
    我到了海滨,只花了一个多小时就找到了我们的宾馆。
    同志们亲热无比地迎了上来。
    “有相!有相!”
    “你去哪里了?有相!”
    “我们想找你去的呀!”
    “真的,你再不来我明天的录相片不看也会找你去的。”
    “真急死人了,我今晚都少吃了三个馒头。”
    我恍恍惚惚觉得这类亲切无比幽默无比的话已经听过多次,可想不起在哪里又在什么场合。我恍恍惚惚跟着他们走到一个房间门口。
    “你和老现住一屋。老现!老现!”
    门把手上挂着“请勿打扰”,屋里没人应声。
    “老现!老现!”
    “有相来了!老现!老现!”
    “咦,我看见他进去后就没出来。”
    还是没人应声。阿鸣急急地把服务员拽了过来。
    十几双眼睛盯着转动的钥匙。
    十几个人又一起拥进屋里。
    十几双眼睛四处张望搜寻。
    “咦,这老现钻哪里去了?”
    “怪了。怪了。”
    “这是师级以上干部住的。”阿鸣已经转移了兴奋中心,他挺挺干瘪无比的胸膛,踮一踮脚,拍拍我的肩说,“晚上八点到十点有热水澡洗。”
    我愣愣地站在屋里。地毯。席梦思床。沙发茶几。带镜子的大衣柜。大吸顶灯。床头壁灯。落地台灯。落地电扇。二十寸大彩电。一绒一纱两层窗帘。抽水马桶。硕大的白瓷浴缸。明亮的镜子。我忽然纳闷:能住这样高级房间的人,难道可以受到派出所那种非人的对待?
    阿鸣又挺挺瘪胸,踮踮脚,拍着我的肩笑说:“瞧你小子,一跤跌进青云里了。愣相!”
    我说:“老现呢?”
    阿鸣说:“鬼才知道。我亲眼看他进的屋,这会儿鬼影子没有一个。”
    我说:“我找找去。”
    “你怎么啦?看你一身臭汗,也不先洗个澡?”阿鸣忽然疑惑地望我,“这一夜一天你去哪了?不是被暗娼灌了迷魂汤了吧。”
    我努力笑得不太苦涩不太尴尬。我说:“我有点事找老现。”
    阿鸣眼睛一亮:“什么事?”
    我又不太苦涩不太尴尬地笑笑,说:“没,没什么。”
    “我陪你去!”阿鸣精神陡长。
    海滨人山人海。湿润的带着咸味的海风。浪潮拍打沙滩的涛声。蓝黑色的无边无际的海,蓝黑色的无边无际的天,你无法分清海与天的界线。蓝黑色帷幕上象是缀着千千万万颗珍珠,朦朦胧胧地黄着,颤颤悠悠地闪着,你无法分清哪是星星哪是海轮上的灯火。梦幻般的美景。
    “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啊开了花;
    万年的枯枝发了芽啊发了芽,
    如今咱聋哑人开口说了话..”
    “XXX!”
    “XXX!”
    人都激动万分地议论着。XXX是全国著名的花腔女高音歌唱家。此刻正对着大海,用颤颤抖拌的声音,渲泄着利比多或是别的什么。人都望着她女性的柔美的后背腰肢和臀部,驰骋着某一类的遐想。我记得阿鸣就是这时候走进他的梦里去的。
    我一个沿着海滩漫无目的地走着。漫无目的。我忘了我要寻找老现。你无法使自己永远记住所有的事。
    “嗯哼。”
    我听得嗲而风骚的一个鼻音。我看见一个穿白连衣裙的时髦女郎在向我笑。我疑惑她认错人了。莫非她丈夫也是一个六十六公分大脑袋的倒霉蛋子?我侧过身继续往前走。
    “嗯哼?”她又迎面拦住了我。
    我说:“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她抿嘴一笑说:“你认识你自己么?”
    我想了想,觉得这话里有深奥无比的学问。
    她又笑笑,说:“敢下海么?”
    我看看大海,浪很大,海风也有点儿冷。四周已无多少游人,老虎滩梦境一样在远处鼎沸。我想这个浪漫的姑娘大概有点害怕。我倒无所畏惧。人确实有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意大利电影《夜间守门人》里有组镜头,老头老太年轻姑娘脱光了衣服在一个大房间里,既不羞涩也不畏惧。
    我说:“这点风浪算不了什么,只是没带游泳裤。”
    她说:“裸泳呗。”
    我记得上大学时外语系有个女学生因为和几个小伙子一起去游裸泳,户口关系就从大学转到了劳教部门。我又想起二百场大赛不败的美国四百米栏明星摩西八五年被女警察勾引差点身败名裂的事。你知道在中国人体就是黄色就是下流就是犯罪,况且眼下又确确实实有警察在恨我。我不得不防。
    我阴郁地说:“你不是警察吧。”
    她咯咯咯咯地笑了,笑声好听极了。我宁愿用全世界的花腔女高音换这普普通通轻轻松松的浪笑。
    她说:“那就穿衣服游,捍卫风化。”
    沙滩很软很平,我们走出三四十米,水才齐胸深。我们躺在水面上,仰望着天上的星星。
    她说:“你喜欢诗么?”
    我说:“喜欢。”
    她于是就仰着脸朗诵起来:
    “恶魔老是在我身旁不断地蠢动,
    象摸不到的空气,在我四周漂荡;
    我把他吞了下去,觉得肺部灼痛,
    充满了一种永远犯罪的欲望。

    他有时化作最妖媚的美女之姿,
    因为他知道我对艺术非常爱好,
    他以伪善者的似是而非的遁词,
    使我的嘴唇习惯于下流的媚药。”
    我说:“我也喜欢波特莱尔的诗。”
    她咦了一声,侧过脸望望我:“你写诗么?”
    “写小说。”
    “小说没劲,太实在了,思维自由驰骋的空间太小了,没劲。你为什么不写诗呢?”
    我说:“爹妈只遗传给我背诗的功夫。”
    她又咯咯咯咯笑了。
    我们一起背了下去:
    “他就这样领我远离天主的视线,
    把疲惫而喘气的我带到了一片,
    深沉而荒凉的‘无聊’的旷野中央。

    而且我的充满混乱的眼睛里,
    投入污秽的衣裳和劐开的创伤,
    还有用于‘破坏’的血淋淋的凶器!”
    我的手忽然被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我哆嗦了一下,但没有抽出。
    我们的脑袋和肩膀同时蹭着了沙子。我们漂到了岸边。我们手拉着手咯咯咯笑着上了岸。海风吹在身上,冷极了。
    “得把衣服拧一拧。”她的声音随着海风微微颤抖。
    我看看四周。没人,也没专供换衣服的棚子。
    她说:“背对背呗。”
    我们都背过了身子。我真想蹲下来紧一紧我那大鞋子。
    可惜这时鞋却不知哪里去了。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女人,我背后的裸体的女人,全裸的女人。我已经忘记了我的愤慨我的怒火我的复仇。
    何以解忧?
    古人说:唯有杜康。
    阿城说:唯有下棋。
    我说:唯有女人。
    “真冷..”她哆嗦着说。
    “冷..”我哆嗦着说。
    我强烈地抑制着自己不蹲下来紧我莫须有的鞋扣。我回想着她的窈窕的倩影,圆润的肩,柔软的腰,丰满的肉感的乳和臀,女性的强烈的青春的诱惑的气息..
    我的脖子忽然被什么勾住了。一个光滑的滚烫的胴体贴紧了我的身子。我摔倒了。应该说两个人一起摔倒了。嘴和嘴不知怎么就贴上了。甜润清香的唇。人生的第一次。她搂着我在沙滩上打滚。她的手抚摸着我的背我的臀又悄悄地滑向我的..
    我紧紧地搂住了她。你知道我是个男人。
    她伸手挡我:“不行。”
    我说:“我,我火烧..”
    她说:“不是保险期,又没带那玩艺儿。”
    我一时愣了,呆呆地望她。
    她仰天躺着,抿嘴一笑:“你看过郁达夫的《沉沦》么?”
    我说:“看看女人洗澡..”我的眼光顺着她的颈项往下看。
    她又一笑说:“谁说看女人啦。”
    我说:“那,那,你说,说手,手淫..”
    她一伸胳膊又搂住了我。一阵迷狂,一声声气喘。
    她后来笑笑说:“这样就好。”
    我浑身象是洗了个热水澡似的酥软。我四脚摊开,仰面躺着。
    我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说:“何必知道呢。”
    我纳闷地摇了摇头,问:“那你为什么跟我..”
    “喜欢你呗。”
    我挠挠自己硕大的脑袋,问:“喜欢我什么呢?”
    “阴郁。我被你的阴郁迷住了。你这个阴郁的家伙。”她快活地点了我一下鼻子。
    我说:“我不是阴郁是愤怒。”
    她说:“阴郁。就是阴郁。”
    我说:“是愤怒,你听我说..”
    她一手勾住我的脖子,一手捂着我的嘴说:
    “阴郁阴郁阴郁阴郁啊!”
    我莫名地笑了。
    她也笑了:“就是阴郁嘛!人人都会愤怒,天天都能愤怒,阴郁却只有具备艺术气质的人才有!”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东西,阴郁一下就得来全不费功夫了。我紧紧搂住她沾满细沙的腰臀,我害怕她从我身边消失。
    我说:“我明天还会阴郁的。”
    她说:“你一阴郁我就会来的。”
    我说:“那我就天天阴郁。”
    她说:“你受得了么?”
    我说:“我没法不阴郁。”
    她咯咯咯笑了:“那我就天天来。”
    我说:“你能告诉我你在哪工作叫什么名字么?”
    她说:“你能告诉我你在哪工作叫什么名字么?”
    我咽了口唾液,说:“《大众文学》,庄有相。你呢?”
    “《天上文学》,庄有相。”
    我一愣,说:“《天上文学》是我写小说时,怕得罪小鸡肚肠刊物和小鸡肚肠的编辑,杜撰的。我的小说又没发表,你怎么会知道的呢?”
    她神秘地一笑说:“你不是姓庄么?庄周梦蝴蝶,不知是庄周在梦中还是蝴蝶在梦中。”
    我真有点糊涂了。我活在世上真象做着一个梦。我支起身子四面望望,漆黑一片。远处是朦朦胧胧的灯火和依稀的人声。
    我忽然发现有两只手电从远处晃了过来。我想起了玄武湖公园里的所谓“摸摸弄弄”。我慌忙低头找衣裤穿。衣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好了。我把衬衫遮住裤子,转过身子说:“有人来了。”
    我发现我身边空荡荡杳无人影。
    我怔怔地站着,不知她是用了什么魔法隐遁的。
    一种莫名的失落的空寂阴郁地笼罩了我。

五   浴缸里的不速之客

    宾馆门前蚂蚁似的围着十几个人。嘁嗄嘈嘈,兴奋无比。
    月亮从云彩后面钻出来了。很圆。象个月饼。做梦的话就是想吃邻居烤的烧饼。心理学家说的。这些夜半三更不思睡眠的人莫非也想偷吃邻居的烧饼?
    “轰隆!乖乖!”
    “轰隆!又是啊呀--”
    “我起先以为地震呢。嘻嘻。”
    我终于认出这些想吃月亮的梦游者都是我的同事。这不是他们的错。那圆脸警察说:哼,一个小杂志的小编辑。小编辑一个跟斗跌进青云,住进了师以上干部才能住的宾馆。你能开出一贴抑制他们兴奋的药么?
    “有相!”
    “有相!”
    “有相!”
    “没睡啊?”我说:
    “轰隆!”
    “什么?”我问。
    “轰隆!”
    “什么?”我问。
    “轰隆!掉下来了!”
    “神仙也料不着!”
    “正好掉在浴缸里!”
    “可真吓坏了!”
    “能不吓坏么,正一丝不挂地洗澡呢!”
    “到底没结过婚,四十几岁还那么..”
    “谁啊?”我问。
    “主编呗。”
    “主编掉哪里了?”我问。
    “什么主编!赛珞璐的天花板掉下来啦!”
    “主编都吓晕过去了。”
    “湿淋淋地跑出来,正好撞在阿鸣身上。”
    “我听得轰隆啊呀一阵响,急忙冲进去,正巧撞上。”
    “撞倒了阿鸣,又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这下没脸见人了。”
    “主编么?干嘛逃走呀?”我实在听不懂,望着十几张兴奋至极的脸问。
    “什么呀,主编晕倒在浴缸里了。”
    “幸亏阿鸣赶进屋去,要不没准淹死在浴缸里呢。”
    “真正的一丝不挂就光着身子晕过去了。”
    “一点也不象四十几岁的人。”
    “看起来顶多三十出头。”
    “到底没结过婚,看身段就是不一样。”
    “真想得出啊。”
    “怎么能到那塞珞璐板上去的呢?”
    “吓,你真他妈笨,从自己的浴室爬上夹层,上面都通的。”
    “就象罗宾.科克的《昏迷》里那样。”
    “跌得也够厉害的。”
    “头磕在浴缸边,眼镜都碎了。”
    “一脸血。”
    “主编洗澡怎么洗到天花板上去了呢?”我问。
    “什么呀!老现!”
    “什么老现?”我问。
    “咱们的老现!还能有什么另外的老现?”
    “怎么又老现啦?”我问。
    “原本就是老现么!”
    “老现从塞珞璐天花板上跌进了主编的浴缸!”
    “主编一丝不挂地光着身子洗澡!”
    我说:“老现怎么会到天花板上去呢?”
    “怎么不会呢?头先挂上‘请勿打扰’,就关了门。后来咱们进去,影子都没找到。哪去了?顺天花板爬到隔壁浴缸上头去了。真他妈聪明!”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聪明反被聪明误!”
    “轰隆--”好几张嘴不约而同响,又不约而同笑。
    我真是象在梦中了。我挠挠头,发窝里满是沙子。刚才有个来无踪去无影的现代女性光着身子在沙滩上打滚,现在又是老现轰隆掉下来。
    “不可能!不可能!”我大声喊,想醒过来。你知道我脑子有病常常梦魇。
    “怎么不可能!事实已经摆在那里了!实践是检验趔的唯一标准。”
    我说:“我看你们都在做白日大头--黑夜大头梦!”
    “你才做大头梦呢!”
    “你也不动脑筋想想!”
    “他发那么多女作家的作品!”
    “他一年四季每个晚上关到屋里干什么!”
    “看稿子呗。”我说,“你们不是说他一夜能看几百万字,比《小城春秋》里的四敏还快八倍么!”
    “有相你是傻了还是怎么的?”
    “你真不知道他的窗子正对着印刷厂的女浴室?”
    “女浴室?”我问,“女浴室怎么啦?”
    “你呀你呀,真会装傻。”
    “你不知道女浴室的气窗一年四季开着?”
    我努力地想了一会,问:“你们怎么知道气窗一年四季开着的呢?”
    人都尴尬地看我。我突然又象以前那样产生出“野人”向人类渲泄愤怒的那种欲望。我努力地将手放到身后搅扭起来。我得克制自己。我转过身,往楼里走。
    阿鸣急急跟了过来,捅捅我说:“那些家伙,真不要脸。两个人抬么,已经够了。十几个全挤进来了,抢着抬,抬一丝不挂的裸体女人,又不是学雷锋。手都插不进了。你想想,浴室是大,可门小,要出来还得拐个弯,十几个人,一人一只手抬着,人人侧着身子。”
    我说:“象条毒蜈蚣。”
    阿鸣眨眨眼,歪嘴一笑:“这些家伙,眼睛才象毒蜈蚣呢。一个个装出一本正经救死扶伤的英雄样子,眼睛就在主编赤裸裸的一丝不挂的雪白的全裸体上睃个不停..”阿鸣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忽然想起几天前主编把我留下,语重心长地吩咐我好好协助老现的情景,心里
不由一揪,赶紧岔开话头:“阿鸣,我遇上件倒霉事。”
    阿鸣象是没听见,继续说:“也难怪,《湘女潇潇》里女演员有几个裸体镜头,人还争着去看呢。何况真人。挺丰润。绝对不是韩少功《女女女》里么姑那样子,我敢保证。绝对..”
    我又说:“我遇上件大倒霉事。”
    阿鸣笑笑:“中国要有裸泳场,人就不会这么稀罕女人体了。你瞧瞧老现,活脱脱一个牺牲品。我说啊,要搞四化,反封建是第一位!反封建!”
    我忽然冲他喊了起来:“我遇上件倒霉事了!”
    阿鸣一愣,望望我,眼睛一亮,问:“什么事。”
    我望着他布满血丝兴奋无比的眼睛,忽然觉得恶心。
    “明天再说吧。”我进了屋,挡住门冲他苦笑笑,然后把门一关。
    我不知道门有没有撞上他正准备伸进屋来的鼻子。

六   乞援

    我回到我的高级房间。我想安慰安慰老现。人心里都有阴暗的东西。又都有露马脚的时候。比如我在玄武湖时就差一点露了马脚。
    老现不知躲哪里去了。反正床底下和大衣柜里肯定没有。
    我又想去安慰安慰主编。可是我一想起主编,耳朵里就喋喋不休地响起“光着光着光着光着”。我不知道他们替她穿上衣服没有。我脑子里不停地浮现着光裸的女人体。只是恍恍惚惚分不清是主编还是那个现代时髦女郎。
    脑子里麻乎乎的。五十多个小时没睡觉了。你知道我不可能入睡。我不知道我可以干些什么。人象驴一样在屋里转圈子。屋子很大,还有阳台和盥洗间。我有时站在盥洗间抬着头痴痴地望赛珞璐天花板上那个方也。我不得不佩服老现的聪明。你知道我只会蹲下来紧紧鞋扣。我有时站在阳台上,仰望云层中忽隐忽现的星星。人没法用一片云彩遮起脸来。人当然可以戴上一只大口罩。唔唔。唔唔。可你要人认不出你时,你必须混迹于济济的人海之中。那时候你就不是你了。你就不是单个的与众不同的你了。你和所有的人一样。人。属于唯有一种解释的集体名词:人。
    人真是个古里古怪的东西。
    比如说我吧。我认为人应该活得逍遥自在超凡脱俗飘然出世,可事实上我被诸如虚荣啊金钱啊嫉妒啊女人啊各种各类庸俗无聊的欲望死死缠绕。又比如说我自小深受社会主义教育,信仰雷锋精神,可实际中却不停不歇地发掘人类丑恶的东西。又比如在文学上,我嘴上声嘶力竭地表示各流派各风格都应该得以生存繁荣,手里的笔却不停不歇炮制没人愿意卒读的古怪东西,妄图籍此扼杀文学这一许多人苦恼的精神世界赖以避风躲雨的港湾(这话小初说过二十多次)。又比如在性本能问题上,我象一条饿极了的色狼在大街小巷不停不歇地嗅寻猎物,然而一旦女人到我身边来后,我脑子里居然会冒出什么锅巴味儿或是什么大头王子下娶安徽小保姆之类的贫民精神。我真是个古怪东西。
    我想别人大概也是古怪东西。
    我认为从人类诞生到人类毁灭,人绝对写不出一部真正的《人学》。这道理其实很简单。其一是全世界连一个相同的指印都没有,更不可能有相同的人。其二是每个人的昨天、今天、明天都不一样。时间不停地流失,人就不停地变化。你知道这是符合马列原理的。你知道人活着就会受到外界的影响,受影响就会有变化,这是不可抗拒的规律。比如有一个时期,人都说现在的警察素质太差。有的起先还是流里流气抽着烟勾搭女生的高中生,当官的爸爸或妈妈或七姑八姨涂一张条子或打一个电话,此公就晃几晃成了警察。阿鸣说主要的差别就是穿上了警服。我向来不这么看。我问他们:如果你同你的女朋友郊游或夜间散步,碰到持刀抢劫或强奸犯,你呼救时最希望谁来?他们说:大兵。我说:其次呢?他们说:警察。我说:行了。可现在你知道我即便被人抢光,也不愿见到青胡茬子和圆脸。至于强奸则更不在话下,你知道我命中娶不到老婆。
    我就这样驴牵磨一样转着圈子胡思乱想。我后来终于看到了茶几玻璃板下压着的服务规则和方式。那规则中有一条是:
    您要打长途,请拨555。
    我的思路由此改变了,而且又由此改变了一点儿我对报社记者和律师的认识。
    我顺手拨了555这三个数字,又对着话筒说了些什么。我脑子里麻麻木木的,记不起自己说了些什么。或许根本没拨没说。或许根本就是梦幻。又一次梦幻。你知道我脑子早就有病。我早已分不清哪是梦境哪是幻觉哪是痴想。比如我是不是在宴席上会议上滔滔不绝地骂过人。比如我是不是写过四十八只《蝙蝠》退了四十八次稿。比如我是不是大病一场究竟有没有人来看望我。比如我是不是见过一个小太阳究竟有没有上仙人跳或是闻过涮锅汤似的锅巴咖啡味儿。比如我是不是遇到过一个叫做秀秀的安徽小保姆是不是真心真意想娶她。比如我是不是莫名其妙地被抓起来关了二十四小时。比如我是不是在海滩上遇到一个时髦女郎一起背诵波特莱尔的诗又同她赤身拥抱亲吻爱抚。比如是不是确确实实有人告诉我老现从赛珞璐天花板上跌进主编浴缸是不是听见那么多喋喋不休的光着光着光着光着光着..我无法知道。无法知道。除非南京的医生不串通一气说我脑子没病,而是抱着实事求是对技术精益求精对同志对人民极端负责任的精神给我会诊和治疗。
    “叮铃铃..”
    电话铃打断了我的遐想。我抓起电话:“喂,半夜三更的,你找谁啊?”
    “半夜三更的,你找谁啊!”
    “我怎么知道我找谁呢?”
    “你不知道找谁你半夜三更打电话来发神经啊?”
    “我,我没发神..等等..让我想想..我觉得你的声音有点耳熟..”
    “你是哪位啊?”
    “我?我..我想想..哦,我姓庄,庄子的庄,庄有相..”
    “啊呀,有相?你在哪里啊?”
    “我在哪里?我,我..我..”
    “谁呀--”电话里有女人娇嘀嘀的声音。
    “哦,哦..”那边似科捂住了话筒,嘁嗄促促地同那女人说着什么。少顷,又有了声音,“你几时到的呀?”
    “几时..好象是昨天。”
    “哦,住下了吧?”
    “住,住下了吧。”
    “好,好,那明天到报社来玩玩。”
    “报社?哪个报社?”
    “咦,你是有相么?”
    “是啊,庄有相,庄子的庄..”
    “你怎么啦?有相!”
    “我没怎么呀,你倒底是哪位呀?”
    “真逗。咯咯咯咯.谁呀?”又是那娇嘀嘀的声音。
    “嘘--”那边凤了声音。
    我忽然象从梦里清醒过来。是我打电话给他的。他是大名鼎鼎的XX。《XX日报》的记者。年纪比我小四岁,名气比我大十倍。恐怕还不止--这是有回我与他面对面站着握手时感觉出来的。
    我编过他三个中篇。说实在的不怎么样。可就是有人评论有人转载。我见过他两次。他九次向人介绍,说我是他的铁哥们儿。要不就是铁哥儿们。要不就是铁哥儿们儿。我在南方长大,儿化音弄不清楚,反正有那“铁”字“哥”字就行。
    我说:“我求你帮个忙。”
    他说:“什么事吧。”
    我说:“求你伸张正义。”
    他说:“哦,好,说说!”
    我听出他突然有了精神。真是优秀记者的作风。
    我于是开始滔滔不绝。我努力地使自己心平气和,不让自己喷出血来污染他的耳膜。我还不停地用手擦去话筒上天花乱坠的唾沫星子。
    他那边不停不歇地“哦,哦,哦,哦”,象是十分慎重认真的语调。
    我想我大概有希望。我想好记者会连夜发消息的。在国外都是:“XX社X月X日X时X分X秒电。”
    我说完了。静候佳音。
    电话里寂静了几秒钟,然后响了一个哈欠。哈欠。
    “这可不行。哥(儿)们(儿)。”他说。
    不妙。少了个“铁”字。你知道在北京这个“铁”字万万不可少。那些小青年打架前惯用的恐怖幽默就是:“哥们,怎么着?”“哥们,找死啊?”“哥们,出去练练?”
    我可不想和他打架什么的。
    我说:“你知道我吃了多大冤枉啊!我被关了二十四小时!”
    “哈欠--哥(儿)们(儿),不行唉。”
    我说:“只求你发条消息。”
    他说:“哥(儿)们(儿),你知道你的对手是什么吗?无产阶级政权的专政机构。鸡蛋碰不过石头。胳膊扭不过大腿。明白么。哈欠--”他捂住了话筒或是嘴巴。
    我渗出了满头大汗。我说:“那那那极个别的警察能代表专政机构么?”
    他说: “哥(儿) 们(儿),不是我不帮忙。我们是党报,要维护国家利益。《国家利益》那电影看过么?那漂亮丫头要揭发内幕,滋儿,干了!”我想象得到他“滋儿”时,在脖子上做个手势,并对床上的娇女子挤一挤眼。娇女子准保笑。
    我说:“那是揭露资本主义政权的电影。”
    他说:“资本主义政权要维护它的利益,社会主义政权也要维护自己的利益。如果这些鸡毛蒜皮的事都报道出来,主编就该一除党籍了。现在正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党员知识分子劝退和开除呢。大知识分子都保不住自己,何况你我。”
    我说:“我被关了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怎么是鸡毛蒜皮呢!再说我的入党报告交了两年了,支部告诉我说找不到了。显然我不大可能近期入党,目前还谈不上劝退和开除..”
    “哈欠--十一点半了,你明天来报社,我请你喝咖啡。”
    我说:“我在北戴河。”
    他一愣,说:“什么,你不在北京?几时来北京,请一定到报社来玩玩。我请你喝咖啡。一定来啊!一定得来啊!铁哥(儿)们(儿)!你一定可来啊!铁--”电话里忽然寂静了。
    “铁”字回来了。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兴奋起来。我冲着电话激动地喊:“喂,喂..”
    嘟-嘟-嘟-嘟-嘟-占线音。或许是电路出了毛病。这也是几百万几千万中的一次差错。就象几千几百警察中难免有只坏螺蛳。
    我又拨了555,要刚才那个电话。555说:“占线。”
    这不是555的错。电脑控制的线路出没出故障,人无法钻进电脑里去看个究竟。
    我又请555接了一个四川的长途。那是一个年近五十的朋友。我有回出差山东时认识他的。后半夜我正睡觉,他来了。一肚子牢骚。我迷迷糊糊地听见他埋怨住宿条件太差。八块钱一个床位。每个屋住三人。一层楼有个厕所。一栋楼有个浴室。我不知道差在哪里。第二天才知道他是律师。我也是第二天才知道律师是如何被社会重视。他知道我是编辑后,顿时亲热起来。他陆陆续续向我介绍。他说一个律师一年到头有接不完的官司(我不知道是中国的官司太多还是律师太少,隔行如隔山)。他说诉讼期间律师的吃和行都由单位负责。律师每回出门调查都由当事单位小车接送,专人伺候,每餐不少于四菜一汤。他还指着桌上一大包福建风味蛋糕说:“你看你看,让我吃这个,这种蛋糕哪是人吃的东西!”我看看那蛋糕面上红红绿绿的果脯和中间夹着的奶油,我的嘴不听话不争气地咽了口唾沫。他说当事单位都讲究送礼,而律师觉悟一般都比较高,办案后才纳礼。彩电冰箱什么的大件物品多少会主动付一点钱的。他还说现在各单位都请常年法律顾问。费用是每年四千元。律师每月能拿二十。他说他兼着十个单位的顾问。我说乖乖这一项就抵我两个半月工资。他笑笑说:“没有几万元出入一般人是不打官司的,几千块钱的官司我们也不接。我说那么平头百姓根本无法打官司了?他笑笑说是。我说那不成了有理无钱莫进来么?他又笑笑说:话不能这么说,总不能让律师自己掏诉讼费用吧,再说律师总有亲戚朋友什么的要打官司这些人不也是平头百姓么?他回四川的时候我正巧在外挤公共汽车颠颠簸簸地组稿。他给我留了张条子亲切告别。其中有一句话是“蛋糕带着不方便,你吃吧”。我因此省下了两顿饭钱。我断定他不是坏意。他一定是忘了他说过这蛋糕不是人吃的东西。人都有健忘的时候,律师也无法避免。再说人穷志短。再说我吃不吃他都会以为我吃了的。你知道我当着他面咽过唾沫。他还给我留了一张名片。名片上添了一行十分友好十分亲切的钢笔字:打官司找我--你的朋友。
    我当时笑了。我不会杀人不会放火不会偷窃不会强奸(在女人问题上顶多蹲下来紧紧鞋扣),我怎么会打官司呢?
    电话铃响了。部队的电话就是不一样。
    他居然一下子就听出我的声音了。我记得上回在山东我奋力地在他滔滔不绝的话语中注入的我的苦水统共不过几大桶。看来当律师是非有一点过人之处不可的。
    他说:“有相!是你?你好哇!”
    我说:“不好哇!”
    我于是又絮絮叨叨说。我一边奋力地把自己内心的悲愤传递过去,一边不停地擦着话筒上的唾沫星子。你知道我怕他的电话线路也出故障。
    我说完后,电话里令人恐怖地寂静了几秒钟。
    “你有证人么?”他终于说。
    “有。有。广东人。大学生。”
    “你要尽快同他们联系上。”
    我望望闪烁星星的窗户,没有人头。我忽然想起我已经置身宾馆了。我说:“青胡茬子让圆脸找证人,一找就把大学生找没了,找来的是那个‘文革’疯子。”
    又寂静了几秒钟。
    我说:“喂,喂,你不能--”
    “不能什么?”没有嘟-嘟-嘟-的忙音。我松了口气。
    他说:“他是在铐住你之后,你又没有反抗的情况下施那一招的么?”
    我说:“是。是。向毛主席保证。我当时疼得站不起来。”
    “有伤么?”
    “伤?你等等。”我急急忙忙解开裤子往下看看:“没伤,就是有点酸疼。”
    “尿血么?”
    “你等等。”我慌慌张张去厕所尿了一点,又慌慌张张回来,说:“没有血。黄得厉害。”
    “哦,黄..发红么?”
    “黄得发红。”我连连点头,我知道有希望了,又连忙补充说:“很臭。我有二十几个小时没尿尿了。”
    又寂静。
    我说:“喂喂,很臭啊。”
    他说:“什么?”
    我说:“尿。”
    他说:“憋了二十多小时的尿都臭都黄。”
    我想想也是,说:“我待会再尿一泡试试。”
    “嗯。”又寂静了一会,他才说:“那个文静瘦弱的警察能为你作证么?”
    我说:“啊呀,不行,不行,那就害了他了。”
    “那..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你了。本来还可以找老现找老现的弟弟,可是老现掉下来了。”
    “什么老仙掉下来了?”
    “老现,现代派的现。他从赛珞璐天花板上掉下来了。啊呀,看我糊涂扯哪去,你再帮我想想办法吧。”
    “你说他们拘留是根据妨害公务和扰乱社会治安?”
    “对对。他们说扭伤因为伤轻,就不定罪了。可你知道我没妨害公务我还协助执行公务呢。那个唉哟唉哟恩将仇报..”
    “等等。有相,咱们想想扰乱治安这一条能不能攻破。”
    “我没扰乱,向毛主席保--”
    “你再说说当时情况。”
    “哦哦,当时我想,上百只鸭子眼看着一个人在陆地上淹死而不营救,太残忍了,我就挤进去..”
    “等等。等等。有相,请千万镇静一点。镇静一点。你有安定片么?请一定先服用几片。”
    我说:“我不要睡觉。向毛--”
    “不,不是睡觉。你需要镇静。”
    “我不要镇静。不要。绝对不要。向毛主席保证。”
    “有相,请镇静一下。听我几句。一定得服几片安定。你有心应性反应,不镇静一下,万一精神分裂就后悔不及了。”
    我说:“我脑子是有病。可不是精神病。青胡茬子才是精神病呢。”
    他似乎沉思了片刻,说:“那你说说他们怎么定你扰乱治安罪的。”
    “我怎么知道呢?”
    “有相,镇静些。好好想想,别慌,他们怎么向你宣布拘留的,好好想想。”
    “我怎么记得呢?好好,我想想,好象,好象是说我一妨害公务,就有几十人围观。火车站原本就拥挤,影响了人的交通。我当时用一句话描写,‘人象人一样紧粘着轻轻松松唱着歌出了车站’。至于唉哟唉哟周围,原本就有上百只鸭子。”
    “怎么又是鸭子?什么鸭子?哪来的鸭子?”
    “我怎么知道哪来的鸭子呢。”
    “你说的鸭子呀。”
    “怎么我说的呢?鲁迅说的。”
    “唉,有相..怎么又是鲁迅呢?有相,千万镇静一下,人真疯了,就难治了。”
    “我怎么会疯呢?绝对不会。向毛主席保证。鸭子是鲁迅说的。我要说谎我是只小狗。”
    他说:“好,好,你继续说。”
    我说:“他们说上百人一直围观到派出所。你知道没有我帮着拉,他们也会跟着圆脸和唉哟唉哟看热闹的。这是鸭子的本能。”
    又寂静了几秒钟。
    “有相,这官司咱们打不赢。”挺真实的。我听得出。
    我说:“这不是你的错。”
    于是我就捏着话筒犯愣。他又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听见也无法记住。
    人不是所有的时候都能记事情的。

七   诱惑

    海滩已经杳无人迹。
    白色的海浪,不停不歇地从黑暗中翻滚出来,发着生命终结时的低吼,汹汹涌涌地扑向我的脚边,无声无息地消逝在暗黄色的细沙滩上。
    人的生命,不停不歇地从渺渺的黑暗中翻滚出来,嘁嗄嘈嘈也罢,轰轰烈烈也罢,庸庸入世也罢,飘飘出世也罢,终免不了无声无息地消逝于缈缈的黑暗之中。个体的生命之炬,燃了熄,熄了燃,种族的意志,却如接力的火炬,世代相传,又如它赖以诞生的大海,生生不息。
    人追求异性的欲望,使人得以繁衍至今。人追求创新与变革的欲望,使人区别于兽,逐渐进化为人。千万年来,人又奋力地鄙夷压抑打击迫害这些欲望,象低沉的乌云一样,把人的潜伏着的本能和欲望,笼罩得喘不过气来,直至畸型、变态。人真是一种古里古怪的东西。
    我的目光在海滩上缓缓地搜寻。畸型了变态了的老现,此刻,不知正失魂落地委顿在哪一堆礁石旯旮,丧家犬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我知道我的脑子又犯病了。我居然不站在广大革命人民方面,义愤填膺地怒斥老现,而如,而如另一只丧家之犬,在海滩上神不守舍地寻找难友,妄图相互慰藉同病相怜。猩猩惜猩猩,乌龟亲王八。
    我的身子,火烧火燎似的,六十六公分的大脑袋,象是一颗灼红了的大铁球。海风从辽远的海面上挟着咸味的潮湿扑面而来,烈火挟风,其势尤壮。
    我后来又努力地转动着脑袋,在黑苍苍的海面上搜寻。或是寻找老现,或是寻找几小时前邂逅的来无影去无踪的时髦女郎,或是或是寻找我想寻找的与世人高见高识相反的什么东西,或是或是漫无目的。
    漫无目的。
    有个研究人生哲学的老头,研究来研究去研究七十年,末了说:漫无目的。
    你知道我曾在新街口对法法说:漫无目的。其实我的目的是庄有相之心,法法之流皆知也。女人。钓鱼。没福气就看看。看看不行么?这是一个笑话:有个老农进城,尿急找不到茅坑,就在广场墙根解裤子。警察上前抓他,他反问:看看不行么?口气挺硬。这笑话挺黄,不过比起老现从赛珞璐天花板上轰隆而下,又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笑了。嘿嘿两声,在海风和涛声中一闪即逝。
    海风象个尖刻而轻佻的女人,弄得我眼睛发酸流泪。你知道我的眼睛不停不歇地在海面上搜寻着什么。人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佛说心诚则灵。你得相信。
    我后来看见有个昏黄的东西在海面上晃了晃。我以为是老现的灵魂。老现也许去海深处找寻归宿了。伟人也有这么干的。老现当然不是伟人。是小人。千古小人。外婆说有个烈女看戏挤断了裤带,回家就上吊了。我说,里面没短裤吗?外婆骂我皮五癞子。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那时候女人不穿小裤衩子。不过,光一下屁股就要自杀,就是烈女,我至今尚未想通。我想若按此理,南斯拉夫沿海一溜儿的裸泳场准保早已
浮尸,或说浮烈女遍海了。当然,人家是现代派,另当别论。在中国,现代派则是踪迹难觅。原先老现怕是能算一个,可现在人都说他是伪的。我想伪不伪还得问问大海。倘若为了面皮什么的投海自尽,那便断然伪定的了。倘若不投,还可另议。
    这时候我又看见那昏黄的东西在海面上晃晃悠悠。或许根本没有晃悠。星星在天上,海轮在天边,这昏黄玩艺儿也就一二海里远吧。我揉揉眼细看,昏黄朦胧忽闪。忽闪朦胧昏黄。上帝召唤?基督显灵?夜叉巡海?狐仙幻术?或许是什么真理的弟弟或哥哥或爷爷或爸爸?我忽发奇想,我要游过去看看。看看究竟。
    看看不行么?
    你知道我这人自小就有窥视欲,长大后又波及女人波及各类书籍。你知道有位同事说我在整体上认为世界是荒诞荒谬荒唐无理性不可捉摸的,而在具体事件上却每件事都非要弄个青红皂白。你知道我不是故意弄点虚玄,不是象美国那个名震全球的走了一辈子钢丝的老摩尔,老都老了,偏要在两幢摩天大楼间再走一回,谁知一阵小风,一生英名飘摇而下,化成一摊肉饼。你知道我的水性好极了,就象广告里和广告外的雀巢咖啡--味道好极了(有一个小小前提:你别当老土别遇上老陪小太阳之流别喝锅巴咖啡刷锅汤)。你知道我在乡下逞能一气游过九里路,我蹒跚着上岸时,我觉得我能绕着地球游一圈。我知道那年我二十岁。二十岁的人大多认为世上的事没有办不成的,三十岁的人再这么想(三十年前的今天我从渺渺黑暗世界里翻滚出来),别人会以为你是疯子的。当然,我认为我的泳技可以例外。
    我脱去了衣裤,脱得一丝不挂。你知道反正海滩上除了可能猫在哪个礁石旯旮里的老现和某些不曾结过婚的夫妻或者不是夫妻的夫妻,一无他人。老现是男人,我的人体不会引起他“光着光着”的亢奋。而那些夫妻不夫妻的,现在恐怕也差不多同我一样赤条条火烧火燎,绝无旁顾之心。
    我于是一丝不挂地走进了温暖的大海。
    海水温煦而暖和,轻柔地抚摸着我光裸的皮肤,舒服极了。儿时才能享受的爱抚,渐渐地从记忆的深处泛起,渐渐地从遥远的天涯飘来。妈妈地爱抚,爱抚,爱抚,象远处昏黄的光点,忽隐忽现。有回在梦中,黑暗中伸来无数爪子,害怕与愤恨交织着充斥了我稚嫩的心,我狠命咬了一口。醒来,咬着的是妈妈的大脚趾。后悔,后悔极了,我搂紧了妈妈光滑柔嫩的腿。那年我三岁,刚刚迈进人生的第一个乐园--托儿所。“乐园”,我的思绪绊了个跟斗。人生或许是有乐园的。或许有。莫须有。
    昏黄的光点始终在不太远的海面上颠簸。我记得我已经游了很长很长时间了。按照我近二十年的游泳经验,我知道我早该游到我寻觅的目标了。我回头看看,沙滩已被黑乌乌的世界吞噬。没有灯光,没有星光,也没有白色的浪花。黑压压的水扑头盖脸压了上来。我忽然意识到我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那么无声无嗅。我忽然莫名其妙地盼望着我是在做梦。黑夜梦或白日梦,都行。你知道那些梦曾给我带来长久的无法清醒的恐惧。可是恶梦终究会醒来,而死亡却永远不知未来。我忽然感觉到冷。我想起大学里有个考上研究生的同学,毕业后去部队讲课,课间下黄河游泳。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中流击水,浪遏飞舟。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后来人也翔河底了。后来在下游几十里的沙砾滩上任凭风吹雨打。人胖得象是提前把一辈子该吃的都吃了下去。我又想起鲨鱼,一口交去人的大腿。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鲨鱼都被同类咬得只剩一副不屈不挠的骨架。鲨鱼吃鲨鱼。弱肉强食。达尔文说的。不知进化论包括不包括人类。
    我想我应该游回去,做一条贴假胸毛的汉子。反正没人知道。反正中国这样的汉子多如牛毛。反正人活在世界上弄不清任何事情。不信你说说看,什么是纯文学什么是右派什么是黄色什么是真理什么是人..
    我们的课本上说人与动物的区别是人有语言人会制造和使用工具。可美国人说海豚也有语言,猴子也会制造和使用工具--猴子会把树枝弄成了个细棍,从竹管里捅豆子吃。人真是什么也弄不表。所以我说人真是个可怜的东西。人无能、怯弱、来去匆匆一事无成。其实人弄清了人是什么东西又能怎样?就象我游到前面看清那昏黄的东西又能怎样?这昏黄的东西是个什么玩艺儿与我究竟有什么关系?这东西或许象征着真理主义精神什么的,可它与庄有相短暂的生命究竟有多大关系?老福说现在是真正的物质第一。
    可是人到世界上来走一遭就该着什么也弄不清么?
    就该着糊里糊涂地走进永远的黑暗么?!
    就该着连一个昏黄的朦胧的忽闪的小玩艺儿也没资格没福气没勇气弄清么?!
    我的身子又火烧火燎地灼热起来。我奋力地向前游去。周围的海浪翻腾着喧哗着象是煮沸了的汤水,又象是古希腊的女妖,不停不歇吟唱着诱人走向死亡的歌。
    我已全无惧意。
    我记得有位女作家的小说中写过这样一个细节:女主人公在黑夜里,游向海湾外的一个灯塔,可游到一半又退回来了。我们这一代人都是这副模样。
    我忽然惊悟到这昏黄的朦胧的忽闪的东西不是上帝不是真理不是幻觉,而是一座普普通能的极常见的灯塔。灯塔。是的。人说海上的灯塔就如陆地的山,大约也有见山跑死马的意思。你别以为我的心凉了,不不,不管它是什么,不管它有多远,我都要游过去。我的灵魂已经完成了一个具有决定意义的转折。极其巨大的转折--你知道我至少可以很高兴地告诉那位女作家,我,庄有相,活了三十岁,终于有一次,或许一辈子就这一次,不贴假胸毛。你知道在别的事上你不想贴,那假胸毛自己就会粘上来。就象昨晚碰到的冤案。我不想贴假胸毛,我想挺着胸膛再次走进那间有个高高小窗的斗室,倾听他们宣布平反决定。可事实是我只好窝窝囊囊地粘一胸一肚皮假胸毛过日子。你知道我无能为力。而眼下这件事的主动权握在我手里,真胸毛假胸毛就看我自己。你知道青胡茬子这时候决不会游到这杳无人迹的大海里来定我一个破坏海洋法之类的罪名的。
    我被我的不贴假胸毛的伟大和悲壮感动得热泪盈眶。
    你无法想象我游到那灯塔,绕灯塔一周时的心情。那其实不是什么灯塔,只是一个装航标灯的大浮桶。桔黄色的,在汹涌的海浪中颠簸起伏。
    我绕着灯塔,不,绕着浮桶航标灯游了一圈。
    绕航标灯一周。
    我不知道球王马拉多纳绕场一周又被人们抛掷起来时的心情。也不知道宇航员月球行走之后重新踩上地球时的心情。我只能说说我自己。我绕航标灯一周,心灵中腾起了强烈的完成人生使命的神圣情感。我想起了星期天去公共汽车上抢座再让座,想起了发奋的读书,想起了四十八只《蝙蝠》,一种人类生命意识之升华的旋律在我心中鸣响。我象忽然看见天开了似的,《蝙蝠》,《蝙蝠》第四十九稿的修改方案在我心中诞生了。
    我的左腿抽筋了。
    左腿。
    不是左的意识。
    腿疼得无法动,我只能奋力用手划着。以往我能两脚伸出水面,手在水里哪鸭掌一样划水。可是,巨浪一个又一个无情地扑头盖脸罩来。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时髦女郎。你知道我命中没有女人。可今天却莫名其妙地冒出个女人和我和我..莫非她根本就是个神示?莫非今天,我的生辰,恰恰又正是我的死日?莫非三十年前,我从黑乌乌无穷无尽的时间和黑乌乌无边无际的空间挣扎出来,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又将一头扎入黑乌乌无边无际的空间和黑乌乌无穷无尽的时间?莫非我这个大脑袋家伙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别人三十而“立”我三十而“亡”?
    又一个巨浪兜头盖来,我喝了第一口苦涩的海水。
    死。
    我又一次意识到。
    我渐渐开始用绝望的目光四处搜寻,黑乌乌。黑乌乌。时间和空间,永远的黑乌乌。我不能拖着哭腔嘶喊救命。你知道我发育成人之后就一回没贴假胸毛。换一个角度说,我喊破嗓子也不可能有人听见。涛声风声争相嘶吼,我就是装个高音喇叭也无法使人从睡梦中醒来。
    我奋力地用两条胳膊划着,胳膊渐渐地酸麻、疲软。胳膊扭不过大腿。我的意思是胳膊的力量远不如大腿。我那当记者的铁哥儿们儿说这话的意思是,我区区一人斗不过人民民主专政。可你知道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有过这类反动的斗争欲望。
    我记得我以前可以不用手不用脚仰脸躺在水面上休息。老现说我是永不沉没的舰队。我试了试。结果是肚里添了一口海水,嘴里苦涩难忍。
    死。
    我绝望地望着那诱我而来的昏黄朦胧忽闪。它其实一点儿也不昏黄朦胧忽闪。玻璃灯罩里透出的是白炽的光。玻璃上有几道十分世俗的油漆痕迹。航标灯是给海轮引航的。为了保护人和人所依赖的船不触礁沉没,它默默地孤独地飘摇在海上。可我,竟糊里糊涂地被它引诱而来。我不知道这是灯的错雾的错风的错还是我的错。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是不是也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象海雾幻化这灯光,幻化着人生中的一切。我不知道是现实生活中赋于人类本身的弱点(诸如自私、贪婪、僵化、保守、固执、蛮狠、狂妄、嫉妒等等等等),而扭曲了我们的主义我们的制度我们的法律;还是那无数非共产主义的文学哲学心理学社会学把我的大脑搅成了一团浆糊。我想我大概永远弄不表这个我始终耿耿于怀的悬案了。你知道就是这悬案导致了我对人生的茫然,导致了我无穷无尽的怨愤,导致了我的所谓的人文主义,导致了我的自由化思想,导致了我游到这个除了疯子不会有人游来的地方..
    唉,我难道就这样懵懵懂懂地离开这个世界么..
    我又一次把交杂着绝望和乞救的目光投向大海中颠簸不歇的诱我而来的浮桶航标灯。
    我的心忽然闪过了一道希望的闪电。
    这航标灯是怎样安装的?
    灯泡坏了玻璃碎了又是怎样更换的?
    电用完了或是油燃尽了又是怎样添加的?
    它应该有铁舷梯,人应该可以划着小船过来,顺着舷梯爬上去。
    我的热泪涌出了眼眶。
    我想我不该死。起码我不想死。我奋力地划动着疲惫的双手,向那谷仓般大小的浮桶游去。
    果然,象烟囱的铁梯一样。我可以拾级而上。我终于游到了巨大的铁浮桶旁边。刹那间我竟忘了左腿巨蟒缠绕抽筋剥皮般的疼痛。我望着我生命的希望--最低的一个铁扶手,奋力一跃。
    我抓了个空,沉重地陷入海中。腿又剧烈地疼痛起来。
    我竭尽全力地试了七八次。末了,绝望地望着离海面大约一人高的铁扶手。我明白我永远不可能抓住那生命的希望了。我的手在浮桶边摸索,难道生命就象这铁桶一样生硬光滑冰冷麻木?我愤怒地寻找各种恶毒语言咒骂它。我把它比作吃人的野狼、无情的沙漠、兔崽子、杀人狂、大白鲨、精神骗子、财迷。我记得只有一个词汇是用错了:我把它比作了社会。
    我的手终于筋疲力尽。
    我的肚子终于圆滚如桶。
    我的身子不停不歇地打颤终于麻木。
    我记得我是顺着圆锥形的桶底渐渐沉下去的..

八   哀乐

    哀乐。我听出喇叭里在播哀乐。
    村上的人死了,开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的哀思。
    村里的人没把这段最高指示当回事。村里人死了,吃豆腐。城里倒是开追悼会的。当然,死人得有一点身分。比如市长、局长、厂长、书记、经理。平头百姓用命换个烈士当当,也可以得到这样的殊荣。
    谁死了呢?
    我的六十六公分的大脑袋,象是卤水里泡了十年八载的猪头,沉甸甸,麻乎乎,动弹不得。
    眼睛倒还睁着。让我看看,哪位不幸归天了呢?啊呀,主编躺着。主编殉节了么?就为人家看了一下光身子么?怎么老现也躺下了。就为轻隆隆下了浴缸么?怎么,怎么,老福、阿鸣也都躺着..不不,都站着,走着。躺着的是我,我,庄有相。我怎么躺下了呢?
    莫非我的脑子又犯病了?犯病就犯病,干嘛放哀乐呢?干嘛戴黑纱?干嘛一个个低着头弄出一副副神情肃穆的嘴脸呢?天,厅堂里还拉着个大布条儿:
    庄有相同志永垂不朽。
    真他妈昏了头了,我不好好地躺在这儿么?
    我这是躺在哪儿呢?
    怎么四面是都是黑乌乌的木板?
    喂。喂。
    我发现我喊不出声。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我的胳膊大腿粗了几倍,我的肚子圆溜溜象是泡烂了的死猪。
    我死了。淹死了。
    我终于明白。
    “老福,快请个师傅,把有相眼睛合上。”主编泪汪汪的。
    “什么法子都使尽了,按摩、热敷..”老福怔怔地望着主编。
    “唉..”主编用手绢擦擦眼睛。手绢早已湿了。
    “主编,您千万别难过..”我的嘴纹丝不动,腮帮子连嘴唇泡成了一只烂西瓜。
    “也真奇怪,就眼睛不烂,睁着。”老福叹口气说。
    “他还想当开一代先河的大文豪呢。人啊人,人心不足蛇吞象。喏喏,一只《蝙蝠》都没飞出来,自己就先烂了。”阿鸣瞅瞅两边,突然闭嘴,嘴缝里挤出一口气,
“唉,死不瞑目啊。”
    死不瞑目。能瞑目吗?我才三十。扪心自问,这三十年,我没害过人,没主动进攻过人,我只是想娶个老婆,只是喜欢小说,只是无休无止地写什么现代派小说..又没妨碍过别人..没妨碍过..没妨碍过一句话就暴露了伪现代派实质..你知道叔本华说每一个都为自己的生存而奋斗,自私自利普遍地是人们行为的准则。因此人类社会就成为人与人之间互相竞争、彼此吞食以苟延残喘的场所。你说说伪现代派能写出现代派小说?
    “小初,你怎么没哭!”老福忽然指着小初嚷起来。
    小初眼圈一点儿也不红,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么。”挺幽默挺沉得住气,浑身上下没一丝五年前一见我就脸红就叫我叔叔的稚气劲儿。
    “可你以前说,你参加你们副社长的追悼会,忽然想起若是有相躺在那里,你说你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
    “是我说的吗?”
    小初早就当众否认过这句话了。这太使他难堪了。
    我说:“老福,打人不打脸..”你知道我发不出声。
    小初冲老福哼地冷笑了一声,说:“你呢?你以前不是叫有相‘最最亲爱的有相老师’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死了,就象父亲死了,你怎么不哭?”
    老福一愣,挠挠脑袋,说:“他也叫过我老师,两想抵过了。”
    “他叫你老师?”小初伸手托住下巴,做嘲笑状。
    “他向我求教文学问题时主动叫的。”
    “真是恬不知耻。”
    “真的。说谎就是小狗。他当时想写通俗小说,向我求教。”
    “他这个文疯子会去写通俗小说?蒙鬼去呢!”小初嘴角撇撇我。我不知道是不是让老福蒙我这个淹死鬼。
    我说:“求求你们,别吵了。”
    你知道我还是发不出声。我的嗓子眼儿早就泡成一根烂肠子似的东西了。
    这并不是我的错。

九   悼词

    “庄有相同志,生前是《大众月刊》编辑,不幸于一九八七年X月X日午夜十一时四十七分左右光荣逝世,享年三十岁。
    “庄有相同志,原籍江苏省苏州市,一九六六年加入少年先锋队,一九七O年随父母下放农村,历任学生、农民、轧钢工人、大学生、杂志社工作人员。
    “庄有相同志,一贯对党忠诚爱戴。他幼年就读苏州草桥小学时,谦虚谨慎,遵守纪律,得到老师们的一致好评..”
    是谁在念悼词呢?怎么把我小学里的老帐全都翻出来了呢?我记得那时候我喜欢做鬼脸,傅慧珍老师常常说我“什屋朴素”。这是吴方言的念法,我当时不知道普通话怎么念又是哪几个字。我只是模模糊糊地以为是形容我脸部的某一种“皮五癞子”式的表情。十五年后在大学里学古汉语,才知道是“十恶不赦”这几个字。现在对照悼词来看,古汉语也是错的。这“十恶不赦”显然就同现在的“三好学生”意思差不太多。
    “在农村中学,庄有相同志,勤奋好学,成绩优异,教过他的老师们,无不交口称赞..”
    我记得有一回考作文写大批判文章,我用了一个“臭不可闻”。监考的数学老师周大壬指着那个“闻”字,冲我翻一个白眼,揪起我的耳朵说:“闻,你是用耳朵闻臭气的啊!”
    “闻”在吴方言中就是嗅的意思。我想了很久,文、蚊、纹都不合适,就抬起头很虚心地请教:“那、那用哪个WEN呢?”
    周大壬老师鼻子里哼了一下,伸手要在桌上划拉。没划拉,又缩回手,瞪我一眼:“高中生!自己不会写!”
    你知道那时候我数学不怎么好,在班里每回考试成绩都在一个傻子前面,居全班倒数第二。那傻子是五代贫农的接班人,是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
    现在想起来,天底下不管什么事,你说对,就总有人找出错的理由。你说错,却又有人找出对的理由。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禅劲儿。你知道和尚问赵州:“我的自我是什么?”赵州说:“你看到庭前的柏树吗?”我想我若是去学这类禅悟,我肯定会疯的。事实上我没去学什么禅,也已被那些看不见摸不着或许是禅或许不是禅的东西弄疯了弄死了。
    我死了。你知道。
    “庄有相同志,在大学里,坚持真理,见义勇为,同不良倾向作坚决的斗争..”
    我知道他说的是哪回事。三年级评三好学生时,五个学生干部一如既往去辅导员家开会研究。研究结果自然与前两年一模一样,就是他们五人:正副班长、党支委、团支书、系学生会副主席。然后他们拿着名单逐个听取意见。五个学生领袖坐在你一人对面,十二分诚恳地问你:辅导员已经同意这五个人当三好学生了,你同意他们么?你想想辅导员掌握着学生档案(我说过档案的重要性)和学生的分配大权,你看看名单看看那五张充满殷切期望的脸,你还能说什么?除非你疯了。不,除非我疯了。是的,现在想来,三年时我就有点疯癫了。
    我说:怎么年年都是你们几位呀?人家体育委员徐谦小组长姚楠做那么多好事怎么一次也轮不上呀?人么总得摸摸良心呀!
    后来不知怎么同学们也疯癫了,都说要无记名投票。投票结果徐谦和姚楠都选上了。
    后来辅导员在一次全年级大会上说:“有的同学私心作怪,企图挑动和蒙蔽不明真相的同学,达到自己当三好学生的目的。群众眼睛是雪亮的。这个私心作怪的人连一票没有。云云。
    我一下子站起来说:“我没有私心作怪。”
    辅导员说:“我又没点你的名,你急什么呢?”
    “噢。”我说:
    我于是装做事不关已若无其事的样子望望窗外望望天花板,坐下。五脏六腑里有百十只猫爪子挠个不停,我努力地想成它们正努力地挠着别人的五脏六腑。
    这些我以为永远解释不清辨析不透终于把我憋疯的浑水怎么居然一下子全都碧波澄清了呢?
    人他妈的真是神了!
    “庄有相同志到杂志社工作以后,任劳任怨,做牛做马,对技术精益求精,庄有相同志毫不利已专门利人的精神,表现在他对工作的极端的负责任,对同志对人民极端的热忱。每个共产党员都要学习他。白求恩同志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呜呜..”
    念悼词的人泣不成声了。我定睛看看,是主编!主编!主编清癯的脸颊上不停地流淌着热泪。
    呜呜呜...
    嗬嗒嗒...
    哇哇哇...
    哈哈哈...
    哼哼哼...
    怎么这么多人都哭了?我感动得不得了,可是却流不出眼泪。你知道,我死了。人死了是不会流泪的,哪怕死不瞑目。
    小初哭了。
    阿鸣哭了。
    老现哭了。
    老福哭了。
    老陪哭了。
    小太阳哭了。
    秀秀哭了。
    卖盐水鸭的哭了。
    卖冷面的胖子哭了。
    戴红臂章的尖嗓子和大扁脸哭了。
    文静的、圆脸的、青胡茬子的警察哭了。
    辅导员哭了。
    秃头主任哭了。
    怎么,怎么他们都来了?
    “出席追悼会的有..生前好友、文学知己..”主编还在断断续续地念着。
    我以前看历史书,开国皇帝总是好的,末代皇帝总是坏的。我以为是成者王侯败者寇。我以为都是无聊文无聊史官为了升官阿谀奉承或任意贬斥的结果。你知道我显然错了。你想想我死了,断子绝孙了,我这一辈子失败了一事无成了,人家还要奉承我干嘛?看来,人还是善的。人之初,性本善。人起码是想在他人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善良。起码。
    你看看他们都在流泪呢。

十   疯瘤

    哀乐又响了。
    人都默默地从我身边走过。向遗体告别。我明白。接下来就该火葬了。睡大棺材的人也要火葬么?妈妈进去的时候,我扑向那熊熊的炉火,舅舅叔叔都拽我。现在轮着我了。没有人拽。
    为什么不拽我呢?我还能思维,我还看得见。你知道在我身上出现了一种罕见的现象,这现象或许能导致人类不死。我起码该送医院去解剖去实验..
    我忽然恍恍惚惚记起,我过去或是未来,曾躺在解剖台上,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锯开了我的脑壳,用小镊子拨动着我的豆腐一样的大脑。
    “脑神经疯瘤。”医生说。
    “那么,不是谋杀?”警察,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其实我不需描述,你只要随便回忆哪一部国产侦破片就行。眼睛都是炯炯有神。正面形象。
    医生点点头,又望望身边一大群年轻的男男女女白大褂,手里的镊子不断地拨动着我的脑神经:“看,先是这根,管文学的脑神经患了疯瘤,病灶渐渐延展到这根管人与关系的脑神经,喏喏,又到这儿,性神经中枢,霉烂了,喏,这是主管人与社会的神经..死者是处于一种半疯癫状态下海游泳的,然后淹死。”医生平静地抬起头,脸上挂着一丝惋惜,“好一颗发达的大脑,早一点治的话,就不至于..”
    我说过我的脑子有病。我去过十几次医院。可医生硬说我的脑子没病。
    “那么,肯定不是谋杀?”那警察又问。很精明很负责的样子。你也可以回忆一下国产侦破片。
    “谋杀。谋杀。是医生谋杀的。还有人..”你知道我嗓子烂了发不出声。
    “你们看,疯瘤还在他的脑神经上跳动!”医生脸色严峻,“这是一种新的病毒,一旦泛滥,比艾滋病还厉害。这种病毒来自西方现代社会..”
    真是医术高明!真是一语中的啊!
    你知道我原先好好的,除了痔疮什么病也没有。后来那些该死的出版社,翻译出版了多如牛毛的西方哲学和西方心理学,说什么“上帝已经死了”,说什么“他人即地狱” , 说什么“历史是永无终结的一连串的谋杀、劫夺、阴谋和欺骗”,说什么“性欲主宰着人类一切”..你知道我原先是共产主义少年先锋队队员。“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新少年的先锋..”我信仰的是共产主义,我还写过一份党支部已经或是从来不曾找到过的入党报告。可是后来怎么就糊涂了呢?怎么就不信了呢?你知道一定是我不够虔诚,被西方现代社会的疯瘤所污染。信仰是不能动摇的。信仰一动摇人就失去了生存的目标。这就象宗教。阿鸣说,共产主义也是宗教。字典上说:宗教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是对客观世界的一种虚幻的歪曲的反映,要求人们信仰上帝、神道、精灵等,把希望寄托于天国或来世,从精神上解除人们的武装。”宗教词典则说:宗教是“社会意识形态之一,上层建筑的一部分。相信在现实世界之外还存在着超自然、超人间的神秘境界和力量,主宰着自然和社会,因而对之敬畏和崇拜”。不太一样。我弄不清谁是谁非。可阿鸣说共产主义也是宗教。他还振振有词地说因为共产主义是天堂,而且也是超自然和虚幻的,而且也是来世才能见到的。我知道阿鸣这话反动。要是遇上“伟大的史无前例的文化--”那个老头当权,他会被判绞刑。阿鸣怎么会说这种反动话呢?没准已经传染上我的疯瘤病毒了。老现好象也说过这一类的话。他说:伏尔泰说没有上帝人们就会创造一个上帝。他说现在的人都不信共产主义了,其实还是应该信的。他还说,正因为许多人老是用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怀疑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用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破坏通往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康庄大道,拆砖拆瓦,东西南北中,齐把国家坑,所以大学才会觉得共产主义太遥远。当时我听了这话被老现的虔诚感动得眼泪湿了两只手套。现在想想,这话也有问题,老现一定也是被我传染上了。你想想他这么说,不是也把共产主义看作宗教了吗?
    说真的这些事我还得努力弄明白一些。你知道我的脑子已经有毛病。
    我想我若有来世,我一定一生下来就好好想一想。因为初生婴儿脑子一定很健康。
    可惜人是没有来世的。
    我只好把我三十年的一笔糊涂帐记下来,就教于无数脑子健康没有病的朋友,或者说是敲个警钟。
    愿所有爱思考的青年知识分子灵魂得到拯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完---

    录入:Ringo Sh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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